我第一次见到严琴隐先生,是在温州的一位老画家寓所里。那是上世纪70年代的一天晚上,晚风吹过门外清幽的小巷,树叶沙沙发响,小门随意推开了,进来一位老者,须发飘然,慈眉善目。我正不知怎样向他请教,没想到他劈头一句话是:“你认识梅冷生吗?”
我点头。没想到他又来一句:“此人不可交也!”
这话太突兀了,我不禁愕然。我与梅冷生馆长,年岁、辈分差得很远,对梅馆长只有钦仰,安敢望平辈相交之缘?严琴隐先生为什么对我这个初次见面的年轻人这么说?从前辈口中获知早年的逸事:严琴隐先生早年任籀园图书馆(今温州图书馆前身)馆长,一天夜里,可能是和朋友喝酒喝得很晚,喝罢酒到籀园图书馆憩息。第二天早晨,新任的温州地方官长(可能是张宗祥,待考证)在一位青年人的陪同下,顺着窦妇桥的石板小路,走进树木幽深的籀园。当年的温州城区没有耸立的高楼和宽路,在视觉作用下,这湖畔的籀园显得宽敞、幽深且雅静。张宗祥从大门一直走到后进,没有人出来招呼,直到里间,见一个人呼呼大睡,一问,是馆长。张宗祥怫然而去,陪同来的青年人是梅冷生。严琴隐因此失去了所深爱的籀园主事的职务,并由此深怪梅冷生:作为朋友,这样的事情怎么不先打个招呼?
这个传闻我没有向严琴隐先生当面印证,几次想问,话到嘴边而不敢问:深恐从严琴隐先生口中惹出对梅冷生先生的更不逊之词。梅冷生、严琴隐青年时代同为瓯社成员,两先生都是可敬的。
只要不提梅冷生,严琴隐恢复了慈眉善目,他和气地询问我的住址以及种种情况。
那次见面后的一天傍晚,我正在家里,忽然听见门前有人喊我,跑出来一看,是严琴隐先生。从他的住处到我的西门旧庐,要走好一段路,他这样的高龄一路走来,竟然神色不疲。我把他让到后面的内室,后门正对着后园高爽的梧桐树——那温馨的西门旧庐,连同后园的梧桐树,现在都已成了风雨梦痕!
不问可知,他未吃饭。没有准备,随意端出几盘家常菜肴,拿出一瓶农家自酿的白酒。我正为酒菜的随便很感歉意,严先生似不介意,拿起筷子就夹菜,并不待我怎么劝酒,端起酒杯就饮。边斟边谈,不谈时事,纵论诗文,话题转到做诗。他大约从别处看到我的一些习作,也听到一些评论,他说:“他人说好说歹,管他做甚!他是他,你是你,我是我。”停顿一下,说:“你难道就汲汲于做什么诗吗?”然后关切地问我的工作单位,沉吟着说:“未足为高栖也。”
我不好接应。他说:“温州这个地方!你如到外面去,会有另一番气象。我有一个朋友,做云南省教育厅长。我可以介绍。”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好一会儿才领悟:他所说的“云南省教育厅长”可能是几十年前的教育厅长。而他的思绪似乎久久地牵在几十年来的回忆和深省中,忽然,他猛然放下酒杯,朗声说:“要拼!”
我心头猛然一惊。他接下来说:“人生好多关头,要拼!”
这时候看他:那脸色异常的红润,眼里放出的神采炯炯有神——直到很久很久,我难忘这炯炯的神采。酒过数巡,不免谈起当时学术文化界的红人,他连连哼了几声。我不敢再谈,生怕他哼出更多的哼来。一瓶酒不经意间喝光,想洗盏更酌,怕他年迈路远夜深,不敢再劝饮。我想搀扶送他,他甩脱了我的手,说自己可以走。
有一次,听人说看见严先生独自一个人在幽深的小巷里背靠着长满苍苔的墙根,只穿着一只鞋,另一只鞋脱落在地上,仰着头望天,嘴里喃喃自语,谁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我心里不大安然。正想从单位里出去,我当时的工作单位的同事告诉我:有一位老人多次找过我,恰巧我都不在。说起那老人的模样,他们颇感好奇。是的,严先生的装束气度,和当时机关的氛围,是太显得不协调了。有同事说像“地主佬”。这猜测竟不是虚的。后来我才了解,严先生的成分是五类分子地富反坏右第一类——地主分子。原来严琴隐先生家世亦儒亦商,曾设瓯绸坊,祖上颇有些薄田,据说,严琴隐是不守家业的“浪荡子”,到严琴隐手里,田地已经卖了好多,可能是浪荡得未彻底,还没卖完,于是落得地主分子的帽子。的确,严琴隐是地主——砚田之主。由此听闻严琴隐的地主分子的逸事:严琴隐耽于古琴也精于琴艺。一个星期一上午,照例到专政组汇报思想和表现。专政组同志拍桌训斥:“严琴隐,你这个地主分子不老实!弹琴,宣扬封资修,吵得夜班工人无法休息,革命群众很气愤,再不老实,发动群众狠狠斗你!”严先生摇头晃脑地说:“此调不弹久矣。”那位同志听不大懂,问:“你说什么?”严琴隐说:“我不会对你弹的。要弹琴,要月白、风清、良辰、美景,请问,现在哪一项具备?再说,我弹的古琴不是厮杀的军乐,心不清不静,连隔墙也听不见,怎么会吵人?”
悚于当时的气氛,我想对严先生说不要到我单位里来,可是怎么和他解释清楚?如果说明原委,倒显出我的庸怯了。这之后碰了好几次面随聊,我想印证关于他的古琴的传闻,他绝口不谈古琴,说:“琴隐,琴隐也。”
终于有一天,听说严琴隐先生摘掉了五类分子第一类的帽子,并落实了政策,安排了省文史馆的职衔,算是有个拿稳定工资的单位,在世人看来,并不那么窘迫也不那么落寞了。而我,私心为他庆幸,却反而和他来往得疏了。
近来偶然经过今天的胜昔桥边的籀园故址,依绿园、落霞潭、松台山依然还在,南通张季直的“籀园”题字碑刻历经沧桑还在,隔墙往园里瞻望,想:严琴隐先生是不是还在里间高卧未起?我想进去唤起他:长夜总算过去,已是早晨了。
诗以唤之:
停云雨似晦,桐树忆西门。博浪岂龙隐,奔涛惊鹤掀。
籀园醉尚寐,艺圃醒尤昏。遥感湖依绿,苍茫焉起鲲?
梅酒论天下,高谈虱手扪。凭他恣埂壑,任我跻昆仑。
风雅忍今默,诗书悯劫燔。文翁滇远化,雩梦思朋昆。
瓯社高风远,鸿飞叹欎溷。谈经闻桀驾,解易少虞翻。
逃淖怅孤竹,涉沼独采蘩。何当引活水,秋碧再潺湲?
徒跣赋天问,蓬头倚巷垣。漱流笑斥燕,涸醴走贞鹓。
裂帛声犹劲,焚琴道更尊。广陵散未绝,月白听芜原。
(张乘健/文 温州都市报20100516/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