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登藤桥的石鼓山,感觉苍凉近乎荒凉,自以为自己是登上这座山的第一个外来者。
偶然翻书,不禁深为震惊:我不是来到这苍凉境界的第一个外来者,早在一千六百年前,已经有人来过了,这人就是谢灵运。石鼓山似很平常,不平常的是谢灵运的诗《登上戍石鼓山》:
旅人心长久,忧忧自相接。故乡路遥远,川陆不可涉。汩汩莫与娱,发春托登蹑。欢愿既无并,戚虑庶有协。极目睐左阔,回顾眺右狭。日末涧增波,云生岭逾叠。白芷竞新苕,绿苹齐初叶。摘芳芳靡谖,愉乐乐不爕。佳期缅无像,骋望谁云惬!
上戍,藤桥的古名。与谢灵运同戍谪同登临同心境,步其韵和其诗:
向学伏遣谪,绿野喜翠接。 瞿屿辞工厂,戍浦波漫涉。磊磊石鼓山,我亦曾登蹑。焉知千载上,荦荦诗灵协。沉浸竹林间,浑忘天地狭。清风入疏窗,远岭绕屋叠。犀燃万古心,道济一苇叶。浊酒味佳趣,村蔬自调爕。炼铁忆荒城,翻觉凉吟惬。
进一步了解,才知道石鼓山很不平常,原来石鼓山麓的上戍藤桥曾经孕育了近代的学者刘节。
刘节,字子植,温州人,居鹿城区百里坊世美巷,斯人已去,斯巷焉寻?刘节祖籍藤桥,乃父刘贞晦就生于石鼓山麓,藤桥的磊落山水溉润了刘节。刘节早年毕业于清华大学国学研究院,先后任教于南开大学、河南大学、中央大学,1946年以来长期任中山大学教授。上世纪五十年代,刘节在学术刊物上公开撰文,认为孔子的“仁”不能简单否定,阶级斗争难道就不提倡无产阶级内部的阶级友爱?阶级友爱不就是仁?刘节并不是保守迂腐的学究,他的青年时代毕业论文《〈洪范>疏证》即对传统古籍提出质疑和考证,他是对当时于传统文化不加分析一股脑儿否定的风气表示率直的异议。他痛心地说:“说我是白专道路,不可解。就是鼓励人读书有什么罪?数十年后,整个社会知识文化水平下降,那真是可虑。”(大意如此)———刘节竟然不幸而言中,数十年后,整个社会的知识文化成了什么情形?
文革开始,陈寅恪挨斗,刘节挺身而出,要代老师受斗———事实上,陈寅恪并不是刘节的亲授业师。忍受痛苦受斗后,旁人问:“感觉怎么样?”刘节坦然回答:“能代替老师挨斗,是平生无上的光荣。”文革后期,刘节奉命参与标点二十四史,这在他人是受宠若惊的机遇,刘节却因为反对扭曲古籍本来面目,拂袖而去。
我们称赞刘节,这是温州的光荣;我们称赞刘节,更添后来者之羞,对比乡先哲的典型,我们怎么了?
可以这么说:二十世纪后半叶的中国学术界,中年知识分子中能够称得上真学者而胸无愧怍的,刘节一人而已。这样说,不是说刘节的学术成就达到怎样的最高度———恰恰相反,刘节生前的最大苦闷就是有生之年格于种种,无法使平生所学达到更高的高度。刘节的遭遇和心境,到现在仍为好多人不理解,刘节受特殊关照,并没有划为右派,工资高于一般职工好几倍,有什么不知足。翻刘节日记可以明了,今天拔草,明天扫厕所,后天又是扫厕所,等到不要拔草扫厕所的时候,竟然就是开会“热烈”追悼的时候!
刘节的风骨节操与当时的时流形成鲜明的对照。解放后的多次运动是对知识分子人格品格的公正的测验、检验、考验。当时的时流中,随风偃仰者有之,卧底潜伏者有之,整人自辱的有之,恩将仇报的有之,磕头过关的有之,作假造伪的有之,卖论求荣者有之,曲学阿世者有之……以至于今天的年青人读二十世纪学术史,会惊问:老前辈,怎么这样呀?
希望在于未来。
感慨于古今而痛惜国学,抒之以古风:
大雅抒国风,大易系社稷。礼乐承夏殷,春秋寓隐恻。孔丘删六经,孳孳惟求实。孟轲穷义理,侃侃自有得。奈何岁月久,积久境愈仄。贞元晦明际,阴阳生不测。浅妄惊时新,幼稚潜诡谲。打倒孔家店,口号讶奇特。可慨胡适之,古文变重译。实用贩杜威,兼爱成别墨。批判旧国学,何曾了孔覈?登坛称巨子,杏坛拜胡佛。德谟克拉西,逾淮悯胡橘。大言赛因斯,神灵跳虮虱。作俑成秦俑,噬脐恨何及。可唏蔡元培,祭酒邀讲席。赤忱倡兼容,深悲万类窒。诳言古希腊,怪哉善知识。孰为真西学?彼岸望云黑。摩登迷阿难,蜃烂惑曙色。热血凝寒冰,天地惊扬沸。欢呼齐雀跃,牛鬼禁悲戚。可悲三家村,鬼诛更魔殛。可哂冯友兰,红汗渗肘腋。可悯郭鼎堂,拜舞忘形迹。可笑梁红效,麝鼠同窑室。可思任继愈,马禅解罗什。可感季羡林,牛棚探梵逸。可泣向觉明,狂啸似狂疾。可哀王重民,投水脱郁怫。可怜吴雨僧,哈佛殉蜀碧。可敬陈寅恪,燃犀照社稷。可仰刘子植,拔草望启蛰。龟龙奉驴马,刍狗砻万物。及至稍觉悟,文字瞢不识。深悔青春误,深悲光阴失。所失岂一己,所误岂一日。茫茫非白地,禹域遍藜蒺。谁引真西学?以济此岸溺。谁弘真国学,争鸣启压抑!再起伏犠氏,山林辟荆棘。再造新文化,启明卜贞吉。
(张乘健/作者 《温州大学报》20101130/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