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风采
    耕耘园

    茶山梦野种夙缘

    作者:  编辑:  来源:温州大学报   日期:2012-06-01  阅读:

    偶然车过郊乡,从车窗向外眺望,只见许多新街、新路闪现而过。诧异于那么多新街怎么千路一式千街一样,更诧异于临河的一条小巷居然如此清致。时俗的新街有这样田园风味的清巷?特意循迹寻访,不禁惊异:这不是从未去过的地方,而是旧游之地。那临塘河的留着当年鸿迹的二层楼房,居然在改建新建的狂潮中宛然仍在。对景生情,旧时烂漫的梦境随之苏生。
      
    仿佛是几世几劫以前了,我报考研究生不顺,心情凝重。恰于此时,我奉调到下乡的工作队工作,心绪更似晓风中的竹林。想不到到了乡村,不仅没觉得落寞,反而在乡民(那时称人民公社社员)的心目中,我成了颇吃得开的人物。
      
    在瓯海乡村,就是这清致的塘河畔,蜿蜒的河边一座精致的二层楼房,便是我作为“落实商品粮政策”工作队机要秘书的办公楼。楼房面临河埠头,清粼粼的河水闪着波光。工作中,我真切地了解到商品粮和农业户口粮的区别之所在。当时,议价商品粮和公价商品粮价格差别很大,有些年月竟达四十倍之多。我出生于城市,生来就吃商品粮,此时在社会实践中才痛感民生疾苦。男女社员们诉说着往日非农业户被下放、政策不落实而吃不到商品粮的辛酸:哺乳的母亲奶水不足,出生不久的孩子饿得直哭,家人便偷偷到畜牧场里挤猪娘的奶水……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叙说,大感震惊,随笔直录下来就是感人至深的文学作品啊!但,再来的社员们居然重复同样的故事:奶水,孩子,畜牧场……我诧异现实生活怎么和当代的文学创作一样陷于同一种套路?于是我开始厌倦眼前的工作,再加上考研不顺,上班时便偷偷看书,以排遣心中的郁闷。我把书悄悄放在开着的抽屉里,有人来就赶紧把抽屉推上。在这样高度紧张的状态下看书,总希望少有人来,或来了就打发走。
      
    当时工作队的上级强调三不吃:鸡鸭不吃,猪肉不吃,鱼虾不吃。但实难做到心中无“色”,眼不馋心也谗。看队友红光满面从外面进来,我颇感奇怪:怎么没人请我吃酒?队友笑道:“你这个书呆子一分钟给人盖几十个红印,哪个呆头请你?”一语点醒梦中人。第二天,一个女社员来盖章,递上原始材料和证明文件,我低着头,连她面容也没看清,就说:“嗯,这得研究……”
      
    果然立即生效,第三天,一个黑乎乎的男人来了,请我一定要到他家喝酒。
      
    一进门,只见坐着一桌子人。那黑男人一一介绍,我一一点头招呼。他们说着话,我插不上嘴,低头顾自游思,不知道眼前那一盘一盘黑糊糊的是什么菜肴,吃着只觉得舌头生涩,心里想还是躺在被窝里看书清心有味。忽然见席上有一盘黄澄澄的东西,是柑!那瓯柑的清新风味和农家自酿的生头酒的醇和滋味相配,真的太好送酒了。众人见状,满腔热情劝酒,我一连喝了好几杯,众人还要灌。蓦然,里屋的门开了,飘然跳出来一位女子,竖起眉毛朗声说:“他不能再喝了!我送他回去。”
      
    我不知道是怎样和她一起踏上那田间温软的野草绵绵的小路的。想独立站稳,脚下却好象踏着轻云。
      
    她莞尔一笑,过来扶我,问:“你怎么这么苦闷?”“我?我哪有苦闷?”我一惊,“你怎么知道我苦闷?”“没苦闷?你在酒席上好像番鸭下河,沉头泅。”我嗫嚅着,“我是苦闷。”“是不是吃不上商品粮?”“不是不是,我生来就吃商品粮。”她高声说:“有商品粮吃还苦闷什么?!”——这话真似醍醐灌顶,有商品粮吃还有什么苦闷?和广大农村民众我的同胞我的阶级兄弟相比,我简直是无病呻吟了!不禁默然。
      
    她逼问:“你偷偷看书,干啥?”“我……我没有。你怎么知道?”“我什么不知道!还不坦白?是不是想上京考状元?在外地喝醉了谁搀扶你?”
      
    她仿佛洞悉一切。她是谁?我不禁诧异地望着她,“你是谁?”
      
    “怎么不认识我?我不就是要你盖印的女社员?”“你是公社社员!哦!大嫂子——”她娇嗔,“你才是‘大少子’,你晕头了!我还是媛子呢。……‘双柑斗酒’,挺有味呢!你现在一定肚肠‘咬’,得填空,要不,肚子会造反的。”说着她卷起裤脚,矫健地跳入身旁的清河,捞上一把茎藤缠连的东西。
      
    我惊问:“是黄菱?”“是青菱,煮熟了才叫黄菱。吃,吃吧。”“怎么吃?”她咬了一个青菱,把菱肉吐给我,“就这么吃。”我诧异,“生的?”“就是生的。什么大学生研究生,不就是‘生’?生才好呢。你这么喜欢吃柑,柑是生的熟的?你很笨也很灵呢,知道喜欢柑。这柑是我藏的,一百个柑放到来年,精选下来不到十个,好多都烂了。要是把柑煮熟,那不成了‘浓汁浆’,就象人——熟的人。”
      
    “你是说,世上的熟人都是‘浓汁浆’?”
      
    “我可没这样说。那么多‘江配’,你都不‘乐味’,我知道,你是资产阶级思想,看不起公社社员,看不起劳动人民。”我不禁惶恐,“我不是资产阶级,我非常热爱贫下中农,可是我不敢说热爱。”“为什么不敢说?”“我是牛鬼蛇神,我真是坏蛋,我要向你坦白。”“坦白什么?”“我敲诈勒索。”“你怎么敲诈勒索?”“我故意说你的材料得研究,勒索你家摆酒请我。”
      
    她笑,笑得太逗人了,“我也是坏蛋,比你这个‘阿蒙’更坏呢。我也向你坦白。”“坦白什么?”“我蒙你,全是蒙的。新写了字的纸放在乌贼墨水里浸泡,拿出来后就成了陈年古旧的原始材料。什么五八年下放,五八年我还在和小鸡小鸭一起玩呢。我根本不是这个地方的人。”
      
    “那你来自哪里?”她笑而不答。那姿容太迷人了,恍惚中,乜斜着眼睛看着她。
      
    她对着我大喊:“看前面,看远!”
      
    听她的话,抬头看远方。啊!我惊呆了,惊痴了。微明的夜色,掩映着与碧天遥接的绿野,那片片馥郁的田园,醉人的葱郁。河水的水光,映衬水田的水光,空明,澄澈,似琉璃,似净空。云朵随意遨游,碧天下,那翠绿渲染的是柑园。柑园旁水草丛生的河里,波纹粼粼,那小桥似仙境的津梁,笼罩在榕树的树冠里,似乎隐约掩藏着绰约仙子的香履,碧河蜿蜒直到极远的微妙处……这田野景色太美太美了,梦似的原野上,到处是河渠,到处是碧草,到处是绿树,到处是曲路,好似曲折的迷宫。
      
    她惊呼:“啊!我怎么也转不出去了?这是哪儿?”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惊悟:那晚盘桓的地方,竟然是二十年后我学习、工作、生活的地方,就是现在三垟茶山的高教园区。世上真的有奇妙的夙因夙缘?!

    我为这梦野的丰韵迷醉,更风韵的还是眼前的人:
     
    你自何方临?为我涉河深。卷袖现素足,拨浪采青菱。菱角尖含刺,尤悯逐水萍。世道伤憨厚,尖利葆素心。世间叹薄俗,世路太滑泞。世味厌烂熟,相契品涩生。何处有青眼?故乡问青禽。处处有秋水,何须赴燕京。世途伏不测,螫蝮标至仁。创痕敷隐痛,谁慰心血殷?知己天涯觅,菁园梦里寻。水与遥野接,春自碧浪醒。心缘悦己醉,云为清风擒。牛背由横笛,梦野任驰骋。知君携我意,楚辞清夜听。谢你送我谊,秋波起盈盈。感君蒙我厚,快意微雨倾。愿子更蒙我,芳梦迓启明。

    (张乘健/文 温州大学报20120430/来源)

    上一条:神秘的平阳仙境

    下一条:独提诗律继黄陈--林景熙七律的风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