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我看来,林景熙是温州历史上创作成就最高的诗人。林诗涵蕴深刻,承载着时代社会和民生的厚重内容,形式上各体兼备,名章胜咏迭出。其五古意韵沉至,七古词气蹇拔,五律凝练,七绝幽婉,并有出色之作;但最为擅长并且也最能体现他诗歌艺术风格的却是七言律体。
《林景熙集》现存诗315首,其中七律85首,数量最多。清初选家范大士《历代诗发》评其七律云:“俱秀健有骨,不必律以唐格,徒为优孟衣冠也。”优孟衣冠,谓如登场演戏,喻徒事模仿。这是说景熙的七律并不亦步亦趋唐人律格,而能自具性情面目。这个评论说得不错。景熙的七律完全是宋派宋调,自见风格。他远绍少陵,近俪放翁,又效法黄庭坚、陈师道奇警遒劲的格律,豪健跌宕,郁勃沉挚,表现出“清而腴”、“婉而壮”,又蕴藉又酣畅的特点,在宋季戛戛独造,凌驾诸家之上。他说“独提诗律继黄陈”(《重游镜曲次韵》),表明艺术上的追崇,在运意铸句方面借鉴黄庭坚、陈师道的律法,而又能变化独出心裁,没有沾染江西派后期作家枯涩生僻的弊病,说明善能继承创制,推陈出新。
举《别王监簿》为例:“玄发相逢雪满颠,一番欲别一凄然。离亭落日马嘶渡,旧国西风人唤船。湖海已空弹铗梦,山林犹有著书年。蓬莱不隔青禽信,还折南枝寄老仙。”
王监簿即王英孙,宋末官将作监主簿。也是一位节义之士,是景熙的同志和挚友。此诗当是作者晚岁离越州(绍兴)还乡辞别之作。首联言初逢时正值盛年(玄发),而今各已白发满头。一次次分手道别,一回比一回感到伤凄。一开篇即渲染了惜别的氛围,见出友情深笃,也包含岁月不再、人事沧桑的伤感。颔联写临行话别情景。离亭渡口,人们呼唤着催促上船,预感到将要分道而行的马儿也不禁伤心地萧萧嘶鸣;相望故国山河,在落日的影下,西风凛冽中,更觉得是那样寂寥惨淡。这是脍炙人口的警句,在当时即广为传诵。元章祖程注:“越上诸公最赏先生此联。”二句不惟状写渡头景物如画,尤妙在悲凉而出以秀淡,黯然無限,较唐人温庭筠“波上马嘶看棹去,柳边人歌待船归”句,更饶深层意蕴。颈联说,此身漂泊江湖,已空用世之志;老归山林,惟有著书以度余年,表示绝不贪图爵禄而改易操守。弹铗,敲击剑柄,用冯谖典。结联谓此别虽相隔遥远,但仍可互通音问。南枝,指梅花。老仙,谓王监簿。折枝相寄,暗用南朝宋陆凯折梅花一枝赋诗寄赠范晔的故事,既表友朋思念之情,又以梅枝为象征,包含气节相励的深意。
另如《寄林编修》:“大雅凋零尚此翁,醉乡一笑寄无功。衣冠洛社浮云散,弓剑桥山落照空。东鲁有书藏古壁,西湖无树挽春风。巾车莫过青华北,城角吹愁送暮鸿。”《答郑即翁》:“初阳蒙雾出林迟,贫病虽兼气不衰。老爱归田追靖节,狂思入海访安期。春风门巷杨花后,旧国山河杜宇时。一种闲愁无著处,酒醒重读寄来诗。”也都是霁山体七言律的精品。抒写国亡忧思和自己守节不屈的心志,笔意跌宕,流丽中感慨顿挫,那种悱恻的情思,深沉的郁愤,始终盘绕笔端,读之有一种回肠荡气的力量。而词采朴茂,韵姿跃出,又称得上“发天葩于枯槁,振古响于寂寥”了。
景熙的律句,对偶精工,运典浑融,寄意深远。其佳联警语,多为明清诗论家如胡应麟《诗薮》、贺裳《载酒园诗话》、宋长白《柳亭诗话》、郭麐《灵芬馆诗话》、李慈铭《越缦堂诗话》所称赏举引。《东山渡次胡汲古韵》:“一川白鸟自来去,千古青山无是非。” 以山、鸟的无知,反衬登览者的有情,借达易代兴亡的感慨。岑参《再过金陵》云:“江山不管兴亡恨,一任斜阳伴客愁。”司马光《过洛阳故城》云:“春风不识兴亡意,草色年年满故城。”也都是这个意思,不过他们已经用“不管”、“不识”加以点破了。《闻家则堂大参归自北寄呈》:“清唳秋荒辽海鹤,古魂春冷蜀山鹃。”家则堂即家铉翁,奉使被拘十九年始得放还。辽鹤归来,城郭人民已非;蜀鹃悲啼,何处重拜帝魂?深寓亡国哀思。《答柴主薄二首》之一:“老气十年看剑在,秋声一夜入灯深。”挑灯看剑(辛弃疾寄陈同甫壮词“醉里挑灯看剑”),壮心犹在;老气秋声,怀抱未开。写得慷慨豪迈,又极悲凉,堪称沉炼之句。
景熙七律也有松俊秀逸的一面,显示了他多样化的风格。隽句络绎,如《喜刘邦瑞迁居采芹坊二首》之一:“卜邻俎豆三迁后,负郭田畴二顷初。”贺乔迁之喜,上句用孟母择邻事,下句用《史记•苏秦传》语,使典恰切自然,运化无迹。《酬合沙徐君寅》:“乡心荔子熏风国,客路槐花细雨时。”用白描手法,展现南土风物,令人向往。《用韵寄陈振先同舍》:“煮茗敲冰贫有味,看花隔雾老无情。”写日常生活琐事,亦饶有情趣。《新晴偶出》云:“琴床茶鼎澹相依,偶为寻僧出竹扉。风动松枝山鹊语,雪消菜甲野虫飞。看花春入桄榔杖,听瀑寒生薜荔衣。古寺无人云漠漠,溪行唤得小船归。”通体松俊秀朗,韵致逸然。章祖程评中二联:“前联融景趣之妙,后联得句法之新。”颇为精切。桄榔杖、薜荔衣,借“看花春入、听瀑寒生”点染生神。春入桄榔杖,又从东坡诗“春在先生杖履中”化出,造语鲜新,一片自然浑化之意,漾见笔端。
(陈增杰/文 温州日报20120524/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