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温州有个民间女子名叫楚兰,居然能诗,可以和《红楼梦》的香菱学诗对照。
香菱学诗是整部《红楼梦》中看似闲闲着笔而非常精彩的妙曲。脂砚斋具慧眼,云:“细想香菱之为人也,根基不让迎、探,容貌不让凤、秦,端雅不让纨、钗,风流不让湘、黛,贤惠不让袭、平,所惜者幼年罹祸,命运乖蹇,致为侧室。且曾读书,不能与林、湘辈并驰于海棠之社耳。”但是,香菱是多么向往和史湘云、林黛玉这些小姐们一起加入海棠诗社啊,于是就求林黛玉:“好歹教给我做诗,就是我的造化了!”黛玉笑道:“既要做诗,你就拜我作师。我虽不通,大略也还教得起你。”林黛玉接下来高谈:“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就这样,香菱练习做了几首,居然就学会做诗了。
俞平伯先生替林黛玉纠误,说林黛玉说诗说错了,应是“虚的对虚的,实的对实的”。俞平伯是地上的学究,蠡测林黛玉这位天上的仙女。林黛玉是随意发挥,哪里把世俗的做诗当这么一回事。曹雪芹这样写,是否在揶揄现在的京师大学堂的超导们?你们讲得这么奥妙复杂的课题,就给林黛玉这么三言两语像劈茅竹似的劈开了!而香菱这么一个下层卑微女子,居然这么快学会做诗,这说明诗没有身份界限。这似是天才论,更是隐约的夙根说,做诗和人世好多事情一样,是要有夙慧的。这也是隐约的血统论,因为香菱在大观园里现身是下层丫头,原来出身很高贵,她是绅士甄士隐的女儿——甄英莲。
一般人读《红楼梦》这段,总以为这不过是曹雪芹虚构。
不是虚构,是真实。
明代温州的民间女子楚兰,身份卑贱而能诗。记述此事的《岐海琐谈》作者姜淮和楚兰是同时代人,所记当为有据。说起来这位楚兰姑娘命运比香菱更为凄然惨然,她“原属倡籍”,所谓倡,是歌舞戏曲艺人。“风姿雅淡,不甚艳丽”,就是不着意于时俗的整容化妆。后来成为王伟立的侍儿。王伟立即王侹,是礼部侍郎、榜眼王瓒的长子,二十一岁以父荫入国子监,嘉靖十七年(1538),授南台都事,擢南京太仆寺丞,官至南京工部营缮司郎中,嘉靖三十年,辞归卜居温州鹿城城西。用现代庸俗的话说,是“官二代”;用古代文雅的话说,出身于缙绅世家。王侹比起《红楼梦》的薛蟠,当然有文墨,却比薛蟠更荒淫,拥有十二位如花美眷,元配康氏,妾十位,加上楚兰,恰好足十二之数,与《红楼梦》的金陵十二钗相借鉴,可称为鹿城十二钗。王侹最宠的是万氏。这个万氏大约相当于《红楼梦》里的夏金桂,等待楚兰的会是什么样的好命运?
与香菱不同的是,楚兰不是隐忍忧郁直至被迫害而死,而是选择了抗争。王侹认为她“不安于室”,放她出去,让她再嫁人。这说明明代中叶以来温州社会的风气尚是宽容,也说明楚兰抗争的力度。
但楚兰似不是以泼悍充解放的女人,颇为风雅,她能诗,有《采莲曲》三章:
莲舟何处来?同会西湖口。郎怜波上花,妾爱泥中藕。
藕有清白节,花有艳冶容。郎心异妾心,三叹掩归篷。
采莲复采莲,踟躇一何人。不愁花妒容,惟怨刺伤手。
诗旨温柔敦厚,唐人刘禹锡《竹枝词》云:“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楚兰诗有刘禹锡《竹枝词》意趣,而风流蕴藉则或过之。可贵的是诗境是实写,西湖不是杭州的西湖,是温州城西南的优美的西湖,泛舟西湖,莲舟采莲,钟爱莲藕,多么清致而有情致。
不禁要问:香菱做诗的导师是林黛玉,楚兰做诗的导师是什么人?
楚兰做诗的导师是她自己的性灵。
香菱“梦中所得”的咏月诗:“精华欲掩料应难,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轮鸡唱五更残。绿蓑江上秋闻笛,红袖楼头夜倚栏。博得嫦娥应自问,何缘不使永团圆?”微妙的是,两位女诗人同咏月,楚兰的诗似乎比香菱更奔放,《玩月楼上赋古体》云:
月宫高在清虚处,尘心幻骨不能去。欲移明月来清虚,特构小楼水边住。月兮元是水之精,在天成象地成形。小楼近水不近月,月明却向楼中生。楼中最好观明月,主君心事同皎洁。应知静夜灭氛埃,却讶芳姿共冰雪。主君命妾弹瑶琴,碧天如洗更初深。移将壁上无弦处,写出人间太古音。主君抚景开尊酒,荡上金波光在手。庾亮登楼兴不孤,安石东山同不朽。独怜此楼先得月,妾将此月与君说。今月曾经照古人,古今人物当无别。
楚兰后来嫁与温卫镇抚戴某,后日的境况不得而知,惟愿慈惠女神赐她好运。所谓温卫镇抚的处所,解放后即市人委办公地,也就是今天建设中的墨池公园。我想,如果在墨池公园立楚兰诗碑,这可是风雅的东瓯韵事,不仅足以使楚兰的现代粉丝驻足流连,更使婉约的诗灵依然飞扬于天地间。
(张乘健/文 《温州晚报》20120407/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