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3月20《温州晚报》刊登一篇陈培培写的《罗浮双塔一块北宋塔碑见证温州佛教传布历史》,此文开头写道:
“‘罗列河山共锦绣,浮沉沧海同行舟。’南朝宋时,我国山水诗的鼻祖谢灵运在永嘉郡任太守时,曾乘舴艋舟过瓯江登罗浮山赏景吟诗,留下了如此诗句,将罗浮两字巧妙地嵌在其中。”
还有《当代世外桃源》等文又都写到:“‘叠叠云岚烟树榭,弯弯流水夕阳中’是山水诗鼻祖谢灵运对楠溪江如诗如幻般自然景观的最好描述。”
这些文章的描写,说得煞有其事似的,其实都是毫无实证的无稽之谈。
只要对中国古代文学史有所了解的,就知道南北朝时期的诗是处在“五言诗”时期,当时的诗人大都是写五言诗的。譬如比谢灵运稍早的陶渊明(352或365_427),他写的《归园田居》其一:“少无适俗韵,性本爱丘山。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等都是五言诗。
又如比谢灵运稍迟的谢朓(464—499)他写的也是五言诗,如《游东田》中的“远树暖阡阡,生烟纷漠漠。鱼戏新荷动,鸟散馀花落。”而“罗列河山共锦绣,浮沉沧海同行舟。”“叠叠云岚烟树榭,弯弯流水夕阳中”这些诗句,仿佛是律诗中的七言对句。谢灵运根本没有写过七言律诗。那个时期还没有产生像后来唐朝出现的格律诗,更没有七言的格律对句。用中国古代文学史上诗歌发展史这个角度考虑,这所谓的谢灵运的七言诗句就不可能是谢灵运写的诗句。
我们再去翻检《谢灵运集》。谢灵运的集中,除了少数一些四言诗与杂言的乐府诗之外,他写的都是五言诗。谢灵运永初三年(公元422年)三十八岁秋天到景平元年(公元423年)三十九岁秋天在永嘉任职,历时将近一年,他便辞官返回故乡会稽郡始宁县。他在永嘉郡(指今之温州地区)写了二十多首诗,如《晚出西射堂》《登池上楼》《白石岩下经行田》等等均是五言诗。再则,今日的永嘉县与谢灵运时期的永嘉郡是两个概念,谢灵运时期的永嘉是指今日的整个温州地区,而谢灵运写今日永嘉县的诗却只有《登永嘉绿嶂山》与《石室山》两首,都是五言诗。总之,他没有写过一首什么七言诗。谢灵运虽然写过一些含有七言句的乐府诗,譬如《鞠歌行》《顺东西门行》中是有七言句的,但也没有看到当今陈培培等人反复赞美引用的这些诗句。
谢灵运在永嘉(温州)也写过散文,如《游名山志并序》中,写到《石室山》:“楠溪入一百三十里有石室······”也没有什么“叠叠云岚烟树榭,弯弯流水夕阳中”这样的句子。谢灵运集中有一篇《罗浮山赋并序》,研究者都认为是在京师任职时写的,写作时间大约在元嘉三年(426)至五年(428)。是谢灵运离开永嘉以后在京师写的。而且从赋的序言可知,是谢灵运感梦作赋,写的也不是永嘉的罗浮,而是写广东的“罗浮山”。广东省罗浮山在东江北岸,风景优美,为粤中游览胜地,晋葛洪曾在此山修道,道教称为“第七洞天”。即使按有些人说的是谢灵运乘舴艋舟过瓯江登永嘉瓯北罗浮山赏景吟诗,留下了《罗浮山赋》。而这篇赋中也只写到“伊离情之易结,谅沉念之罗浮”这样的句子,根本没有什么“罗列河山共锦绣,浮沉沧海同行舟”这样的句子。
我们可以明确判定这些诗句不是谢灵运写的,那是什么人写的呢?会不会是后来的诗人写的呢?唐代诗人开始写格律诗, 唐张又新在温州任太守时写过《罗浮山》诗:“江北重峦积翠浓,绮霞遥映碧芙蓉。不知末后沧溟上,减却瀛洲第几峰。”这诗中也没有陈培培等人所引的诗句。后来一些诗人也有写过永嘉罗浮山的诗,但都没有什么“罗列河山”这样的句子。假如仔细推敲起来,这“罗列河山共锦绣,浮沉沧海同行舟”的句子也是欠好的。“罗列河山”与“浮沉沧海”可以说是对仗的,但“共锦绣”与“同行舟”的对仗却是不工的,而且“同行舟”三字是“平平平”,这“三平”是不合律的。还说什么把“罗浮”两字巧妙地嵌在其中。这岂不是说谢灵运也写当代人常玩的“嵌名联”?又“叠叠云岚烟树榭, 弯弯流水夕阳中”句中,“叠叠云岚”与“弯弯流水”是对仗的,但“烟树榭”“夕阳中”是不对仗的,而且“烟树榭”还是欠通的。看来这几句不可能是古代诗人的作品,很大的可能是当代某某诗人的新作而被人引用。只是现在写诗的人太多,我实在无法检索追寻。
再顺便说说这些记者喜欢写到蜢舟蚱。“蚱蜢舟”是小船,李清照在《武陵春》中说“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她指的是在溪水中划动的蚱蜢舟。蚱蜢舟可以乘风破浪横渡宽阔浊流滚滚的瓯江口吗?我想,温州人是聪明的,过渡瓯江口是会有较大的船只的。假如乘蚱蜢舟横渡瓯江口,我看一定是危险多多,很可能会被浊浪吞没,是不可能有那么多诗情画意的。况且谢灵运也没有在永嘉(温州)什么诗文中写到蚱蜢舟。说谢灵运坐蚱蜢舟去游罗浮山,这个想象力实在太丰富了一些。
在旅游业勃兴的今天,挖掘历史故事,借助历史名人资源,用心梳理文脉,认真策划提升,加强宣传力度,都是应当的。但谢灵运根本没有写过这样的句子,文章作者凭什么是这样肯定地说谢灵运常来此游玩,留下了“罗列河山共锦绣,浮沉沧海同行舟”的千古绝唱呢?。
这么多的文章作这些不实的宣传,影响是很大的,连《浙江日报》也有文章《文旅融合文化永嘉》中说“楠溪江的水是有灵气的,这灵气,给了古代文人骚客创作灵感,王羲之、谢灵运等都在这里留下了不朽篇章。‘叠叠云岚烟树榭,湾湾流水夕阳中’至今流传。”而且连小孩子也受到影响,如有学生作文写道:“谢灵运有诗句赞:‘叠叠云岚烟树榭,弯弯流水夕阳中……’我们听了此诗,是多么身临其境!人们都被这迷人的景色所陶醉了。”幼稚的小学生也在跟着说起假话,你看是多么糟糕!
我们的旅游宣传一定要尊重历史的真实,细节是构筑历史大厦的砖瓦,千万不可随意胡诌,要尽力做到“无一字无来历”,要免于商业化的腐蚀,才能真正散发出深厚的文化魅力。没有确凿依据的,或还没有发现的,我们宁可暂缺,决不可为了“提升”而随意编造。现在这些随便下笔的文章,也许一时可以诱惑游客,但时间长久了总会露陷的。一旦露陷,各方游客即会对永嘉乃至温州印象不好,会产生受骗上当的感觉,会认为你们在作虚假宣传。
现在要搞瓯江山水诗路文化产业带建设,人文景观是旅游资源所特有的地方特色,我们一定要用实事求是的精神,去做好提升工作,使我们的景区能做到自然与人文结合,只有这样,才能增强吸引力与感染力,才能会使中外游客对永嘉的山水有“沉醉不知归路”的美的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