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黄世中致王蒙
王蒙兄:
您好。
青岛《王蒙自传》研讨会别后,已经一个多月了,念念。我于6月29日离开温州前往美国。 两个女儿均定居美国,夫妻年老,无人照拂,此余之所以移美暂栖也。
移居美国,离别故土,我心感怆。而最为牵挂的是多年交往的许多友人,尤其是李商隐研究会的同行们,以后相聚更不容易了!回忆16年前,中国李商隐研究会在桂林平乐成立时同游漓江的情景,如烟如梦,还像是昨天一样。由于您在李商隐研究方面的突出成绩,大会选举您为名誉会长;研究会就成了朋友之间交流、沟通的一个平台。16年间,研究会举行了7届讨论会,记得您参加了6次。您不仅发表了《混沌的心灵场》、《锦瑟的重组》、《雨在义山》等一系列重要论文,即席作了《李商隐的挑战》、《说无端》等精彩讲演,还旁及当代文学创作,《红楼梦》与《老子》研究等诸多热点问题,作了几场学术报告。您的学术研究早已跨越了“李商隐研究会”,在学术界获得一致好评。这也是研究会同行们喜欢和您交往的一个重要原因。
我在李商隐研究会忝任副会长职务,实在是大家的抬举。我对义山诗的研究,与前后两任会长刘学锴、董乃斌教授相去甚远。刘先生(与余恕诚教授合作)的《李商隐诗歌集解》、《樊南文编年笺注》,刘先生的《李商隐传论》,董先生的《李商隐的心灵世界》和您的《双飞翼》、《心有灵犀》等,均为我所服膺。几位都是我的良师益友,对我的《类纂李商隐诗笺注疏解》(以下简称《类纂》)十分关心。从2001年与安徽古籍社黄山书社签订出版协议以后,我常与刘、董二位会长通报情况并就某些有争议的问题向他们请教。借此机会,也简单向名誉会长您通报一下。初步想了一下,大约有以下几个方面:
(一)创为“类纂”体例。现存李商隐诗的笺注本,大约有三种体例。第一种是依据宋人旧版进行笺注,如朱鹤龄在钱牧斋红豆山庄笺义山诗,即据牧斋手校之影宋抄本,又如程梦星的《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亦宋人旧版。第二种是按诗歌体式分卷进行笺注,即按五古、七古、五律、五排、七律、七排、五绝、七绝分卷,可称为分体本。如清人屈复《玉溪生诗意》分为8卷,姚培谦《李义山诗集(笺注)》分为16卷。第三种为编年体。首创为清人冯浩,冯氏于乾隆年间编撰《玉溪生诗集详注》。又如清末民初张采田的《玉溪生年谱会笺》,也属此一体例。1988年12月,刘学锴、余恕诚二位先生合作出版了《李商隐诗歌集解》,为编年体最好之笺注本。我的《类纂李商隐诗笺注疏解》,按诗歌内容分类编纂,正编10编,10卷:(1)无题编;(2)室家编;(3)恋情编;(4)咏物编;(5)感怀编;(6)献呈编;(7)酬赠编;(8)咏史编;(9)时政编;(10)僧道编。附第11卷疑似编。各编皆先列编年诗,后未编年诗。
(二)以往各家笺注,正编大多为494首,《类纂》则去掉1首,增加7首,得正编600首,又存疑18首。去除,增加,存疑之诗,皆附考订与说明,为目前正编收诗最多之笺注本.
(三)《类纂》编年诗460首,比其他笺注本多出约50首。所增编年诗亦均加以考证或附说明。
(四)正编第一卷之前,设“卷首”一卷,含《李商隐传》3篇,《李商隐行迹图》4幅,《李商隐年谱与史事要录》5万余言。附编第11卷之后设“卷末”一卷,辑有《李商隐总评》,《律绝180首论李商隐》,及《无题总评》。
(五)各首诗正文之下,列“校注”、“笺评”、“疏解”3个门类。以明嘉靖分体本为底本,校以姜本,戊签,汲古,东涧写校本,朱本,及清分体笺注屈本,姚本等,不备述。“注释”则采自注与集注结合的体例。先自详注,再集录前人之注释。于集注多有按语加以评点。“笺评”下设4项:背景、旨义、句解、诗评。“背景”一般含该诗之写作时间、地点、交往,以及在什么情况下所作等;“旨义”为诗之立意、主旨,以逻辑与历史的方法排列:按笺释者年代之先后,排列各种“主题”说或见解。如《锦瑟》,自北宋至于清末,先后88家,130多条笺释,共有14种解读,即14种旨义(主题),各种旨义按提出的先后罗列。每一种旨义有多人者,其首创者列为第一人,继起者亦按笺释者年代先后续下。如此排列,可见其继承、扬弃、发展之脉络;亦可见其雷同、抄袭的痕迹。“句解”则以年代先后,罗列前人对某一句某一联的解释。“诗评”集录前人对本诗内容、艺术的评价,并由诗及人,进而对义山其人的评论和褒贬。“疏解”为编撰者对每一首诗所作的考证、编年、疏通、解读,以及对诗歌思想性、艺术性的评论等等。“疏解”类似一小文,不拘一格,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全书600余文,50余万言。
以上略为说明,谨向名誉会长通报一下情况,愧有“老黄卖瓜”之嫌。在笺注、疏解中,《类纂》多采用“以诗证史”和“以史笺诗”的方法。这种方法在感怀、咏史、时政、献呈、酬赠各编,较为顺遂。而在无题、恋情等编,因缺乏有力的史实佐证,就显得较为“乏力”。如对一些无题的抒情对象,坐实为玉阳山女冠宋华阳,等等,均有待进一步的史料发掘,更加缜密的思考和论证。当然,那种以为无题皆“陈情令狐”之说,则亦未敢苟同。
余两家大人皆酷嗜义山诗,藏书既丰,抄录亦勤。外舅曾辑录前人笺释评论之文字达350余家,并存有几十首解笺文字,惜皆未定之稿。笺注、疏解中凡引用者皆加以注明。余之《类纂》,实承继先人遗意,非敢言“学术”二字。惜书印行之时,家大人与外舅大人皆已故去。可叹!
到美国后,才开始学习电脑打字。我的《类纂》和其他所有文字都是手写,一笔一划,一个标点符号,全都写在方格稿纸上,每张300格。此书4易其稿,320多万字,不算前面3稿,也不算草稿,光是改定誊抄,即须写一万多张。《类纂》用去我半生时间和精力。于今头颅老大,将逾古稀;忆前尘,甚感无谓。人若有来生,当不再作此等事。可叹,复可哀也!
到美国以后,尚未给您认真地写过信。这封信,也是“一指禅”一字一字敲击出来的。彭秘书世团兄说:“王蒙什么都不缺,只缺时间。”这封信写长了,恐将花去您不少时间,很抱歉。
耑此即颂安好。并问崔瑞芳老师好。
黄世中2008.7.20 美国特拉华
二、王蒙致黄世中
世中兄:
李商隐的诗为历代中国文人提供了很好的话题。他的诗深挚、精美、含蓄、雅驯,是一道纯美的却又充满人生慨叹的风景。我们二人因李商隐而相识结交至今,亦快事也。
我自幼喜爱李诗,近二十年来,作为个人业余爱好,也发表一点看法,承蒙师友不弃,有时混入李商隐的研究者行列,得到机会向您等对之确有真知灼见的学人请教,受益匪浅。
我心目中的真正古典文学专家,他们在对于史料的掌握,对于作者生平的了解,对于版本的考证与梳理,对于古汉语的丰富知识等方面,都是我望尘莫及的。我有时也敢于说点什么,只是因为:一、喜好,喜好了就自以为诗心能够相通;二、通俗,我只是一个读李诗的人,我无意对李诗作学问的研究与追索,我的喜好完全是由于阅读的感动,阅读的享受;三、则是高攀为写作的同行,或许可以从写作上找到点共鸣。
吾兄在做学问上是地地道道的学者,我与你的交往中,遇到一个词语一个史料或一个典故弄不明晰,你最晚第二天就会告诉我这个词、这个史料、这个典故的出处与正解。我受益良多,也对你的做学问的热情与认真深感佩服。同时,你又与一般的书生不同,密切联系生活,联系创作,善于运用真情实感与自身的人生经验、人生感悟来把学问做活。惊人的是,兄长期在温州工作,对于温州的发展与变化,对于改革开放与市场经济,你也并不陌生。你是读书并确有所明理者,是坐得稳冷板凳同时又能把书斋的门窗打开,呼吸新鲜空气的人。
今知吾兄,几十年的劳作所成《类纂李商隐诗笺注疏解》即将出版,非常高兴。此书中既有硬的学问,如编年中的纠错,各种疏解汇集与比较、分类的方法,也有更活泛的对于诗心诗情诗魂的触摸与共振,包括对于诸诗旨意的认定与对于诗歌艺术的评价。你既不会像我这种知史太少的人的浮论那样空泛,又不像有些学问太大太死的朋友那样受制于学问,把见首却未必见尾的神龙一样的天才诗篇凝固成档案判语。相信你的新书对于李诗的爱好者、阅读者是一个很好的贡献。我祝贺你劳作的果实有了收获。
你我年齿老大,常感今非昔比,只要还能谈李说诗,就要感谢上苍,就会快乐满意,就会自得其乐,其乐无穷。李诗在手,诗友二三,可以交谈咏叹吟诵,可以相伴同行同老,善哉妙也,夫复何求?
王 蒙2008.7.北京
(黄世中/文《温州大学报》200809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