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时做学术研究时痛感手头一本书也没有,想不到在搬家时却整理出了一捆捆书,居然不少。对这些书的感情,好似游子对贫穷的故乡:故乡,你这么贫穷这么落后,可又怎么舍得扔掉你啊!
叫出租车来运走。出租车司机一见要运送的是一捆捆书,便一言不发,掉头开走了。后来连续叫了几辆出租车,却都是如此。
这是什么原因?愚蒙如我,大惑不解。经高人指点开窍,才明白:原来温州话方音“书”与“输”同音,出租车司机忌讳“输”,所以不能运“书”,书者,输也。这样看来,这几位司机的业余兴趣大约都是喜好扑克麻将之类,忌讳“输”。他们未免不体谅寒士,吾辈运输,运的不过是几本破书旧书残书,输什么?这并不是寒酸,岂不闻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千钟粟”?
这些出租车司机似没有从现象看理想,以现实的短视的功利的眼睛看到的就是破书旧书残书,哪里有什么“千钟粟”、“颜如玉”、“黄金屋”?
事情很可悲的意味在于,当这些书真的变成“千钟粟”、“颜如玉”、“黄金屋”,早就有自备的奔驰、宝马、皇冠!还要去屈尊“打的”吗?啊!
这里提出一个本质的问题:“书”就等于“输”吗?
温州城区话书、输都念“si”,奇妙的是瑞安话都念“xu”,音似温州话的“苏”。据说瑞安一个偏僻的乡间办小学,一时请不到文化高的教师,恰好一个人玩牌九赌输了,嘴里念念有词:“长三板凳输啊,四六梅花输啊。”“输”被听成“书”,被当作酷好读书的优秀人才不惜重金引进。请人认证,那个来认证的人恰好也是喜好牌九的同道,物善其类,当然认为这些“输”统统都是“书”。怎么不是“书”?太是“书”了!
细加考究,“输”的本义就是“运输”。《说文》:“输,委输也,从车,俞声。”段玉裁注:“委者,委随也,委输者,委随输写也。以车迁贿曰委输,亦单言曰输。引申之,凡倾写皆曰输,输于彼则彼赢而此不足,故胜负曰赢输。”这是说,“输”的原来意义是运输,因为货物运输到各地,有的地方多了,有的地方少了,所以引申为赢输,但这“赢输”原来也不是指赌博的输赢,而是合法合情合理的赢利,更不是将这个“输”与读书的“书”联系在一起。
但是,书、输,普通话、温州话都同音。普通话书、输都念shu,北京似没有这样的“赌神迷信”。证据之一,北京话讲“运输”,温州话只讲“运”不大讲“输”,这似非无意。由此表现的对“输”的忌讳,进而受累于“书”,可说是一种奇特的观念所反映出来的群体无意识——也可说是群体意识。这群体意识如何,值得寻味。
有感于此,作《以书论输诗》:
读书论赢输,岂是真读书?读书竟怕输,胸次未清虚。
古来流传语,书中有美姝。窈窕颜如玉,最爱钱钟书。
高考举状元,簪花游通衢。经济奉博士,惠送七香车。
时流羡富贵,任尔笑寒儒。吾心有至乐,乐观濠上鱼。
万物非占有,富有是图书。漫夸房地产,空屋是空虚。
君子有恒产,恒产是诗书。休道黄金贵,万金不疗愚。
百病皆可治,俗骨治难愈。月下对伧俗,胜景焉欢愉?
风雨逢知己,苦味如甘荼。可人在何方?盈市皆庸奴。
砭俗惟一法,脱俗在读书。读书岂是输,何故不输书?
读书原为输,春风输海隅。输入死知识,输出活玑珠。
输入是原理,输出是真如。千秋浩然气,乾坤一卷书。
(张乘健/文 温州大学报20110430/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