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风采
    耕耘园

    幽谷嫩寒

    作者:  编辑:  来源:温州大学报   日期:2012-03-23  阅读:

    近来忽然起念到瓯北,乘现代化渡轮渡江,还是这条瓯江,不知道流淌了多少年的瓯江。听着渡轮的内燃机引擎发出的哒哒声,不由得想起往日渡船在咿呀咿呀的橹声中顺流漂过江面,那感受太不一样了。
      
    内心深处,深深珍藏着一个情境,那是幽谷中的教堂。
      
    多少年前,初中临近毕业的那个春天,学校贯彻“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的教育革命方针,校园从九山河畔的城市,搬到瓯北的农村,让生长在城里的中学生接受农业生产劳动的锻炼,改造世界观。第一次见到水田上倒映的白云蓝天,在这样的蓝天里劳动,真是太爽心了。意想不到,我并没有多享受水田里的蓝天,就接受了“文化人”的任务。原来学校的农田要翻耕,扶着犁吆喝牛耕田,这需要多年的经验和熟练的技术,学校请来当地农村经验丰富的老农民替我们耕作。作为交换,农业生产合作社和乡村政府要学校派出学习好的学生帮助他们扫盲——扫除文盲。学校教导处的老师把我召去,说:“任务很光荣,你们是奔赴文化战线。学校派你们两个优秀生……”心头热乎乎的,是优秀生?还是两个?还有一个呢?回头一看,含笑站着一位女同学,那体态,丰满而轻盈,那风韵,活泼又娴静。我俩依稀认识,同级不同班。她是她班的学习成绩第一名,我是我班的第一名。

    跟着带领我们的村干部,穿过蜿蜒的田埂,来到一座山麓前。仰头看,啊!这山好高。山麓一道自然的青石铺就的小路,这么清奇!上山时,带领的干部等不得我们,远远走在前面。同行的她轻声问我今年几岁,知道我十四岁,她说“我十八岁了”。那时候同学们学唱当时放映的电影《柳堡的故事》的插曲,我不经意地哼:“十八岁的哥哥……”她笑,“是十八岁的姐姐。”
     
    山路似乎越来越漫长,越来越险峻。忽然,险峻的山路戛然中止,面前出现一个幽谷,太清幽了,太神奇了,苍翠高大的树木,在峰峦下摇曳,碧草间脉脉潺流一道碧清的溪流。溪流畔,竟然是一座别致的房子。我和她都有些茫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房子?那带领的干部说:“这是教堂,解放前有一对番人两夫妻住在这里。”她的脸骤然红了,我却一点也不觉得。自那以后,我一直不知道来这深山幽谷的外国传教士夫妇是什么人?
     
    在教堂里,我们放下随身带来的被铺,她把自己的放在西边的小房间,把我的被铺放在东边,眼睛望着窗外,意思仿佛是说:“一早你就可以看见阳光。”
     
    现在的一些大学生家长,亲自送孩子到位于城市的大学校园上学,还千叮咛万嘱咐,仿佛他们的孩子来到的是莽草幽深、豺狼出没的乱山深处。而我们那时身处幽谷,我蒙蒙然,她也蒙蒙然,居然一点也不知道畏惧。一天夜里下暴风雨,那文物古迹似的教堂屋顶剧烈摇晃。如果屋顶塌下来,我们两个真的就成为为扫盲事业献身的少年英雄了。

    天色微明,窗外的晨曦映照着她那矫健的身影。每天早晨一觉醒来,我总有积了一夜的话要和她说。她用目光笑着问我:“你想说什么呀?”最上的语言是忘言,最上的滋味是忘味。现在回忆,感到不可思议:我们那时每餐吃饭配什么菜肴?学校没有补贴一分钱,没送菜肴来;农业社也没送菜肴来。每天由那边的小学校食堂把蒸好的白米饭送来,菜肴是我们从自己家里带的,吃几天就吃完了,即使没吃完也馊了。事实是什么菜肴都没有,我们吃的是真正的“清水淡饭”。现在领悟:佛家说的“慧食”,最上的食物就是以文化的智慧为食;最上的愉悦是“禅悦”,以山水的禅心为悦。进入社会以后,沾染了不好的嗜好,酒瘾,烟瘾,甚至喝茶也有瘾,可是那时教堂里没有炉子没有燃料,也没有送热水瓶来。我们喝的是清清的溪水,真是一肚肠的碧清。我们浸淫在山水的慧风,沐浴于幽谷的清气,身心感到无上的愉悦,这世上有谁领受过?我们太幸福了!
     
    我们的主要任务是刻写扫盲课本。是她教我在钢板上刻写字的,她给我做示范:刻写钢板要均匀用力,不能象平时写字那样龙飞凤舞,要端正清楚。她那飘逸的鬓发拂着我的脸颊,一股清气沁入心脾。我不敢转过脸看。扫盲课本刻写完了以后,一次,我们出发到一个村庄扫盲。见嘈杂的 “课堂”安静不下来,她就对乡亲们说:“我们先唱个歌吧——‘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坐在河边。东风吹得那风车转哪,蚕豆花儿香呀麦苗儿鲜。风车呀风车咿呀呀的转哪,小哥哥为什么呀不开言?’”农民们都盯着我俩看。她额上渗着汗珠,说:“这次太紧张了,下次唱好一点。”

    可是不久,我们就接到学校通知返校,农业社送来感谢信,还有通红的奖状。她低头说:“这些交给学校,怪不好意思的。”我们下山了,啊,那教堂的赞美诗似的时光过去了。我俩踏着山径下山,想不到下山的路一点也不险峻,蜜蜂在前面带路,小鸟在枝头歌唱,芳草丛中的野花送来亲切的问候。不知不觉间山路到了尽头,眼前是一片葱绿的原野。回头一看,我们走过来的是这么一条芬芳的山路!
      
    带着额上的热汗,我们俩飞跑到山脚下,迎面遇上一位老农民——可能就是那位和我们交换的农民——牵着牛走过来。夕阳,芳草,河水,山峦,春牛,牧童,短笛,这是多美的景象!她仿佛完全了解我的心思,在旁边鼓励我上。我怯怯的,她张开壮美的臂膀把我送上牛背。牛忽然起跑,她扶着牛追。看见我惊汗淋漓的模样,她在一边咯咯地笑。那爽朗的笑声在芬芳的原野上久久回旋。
      
    一到瓯北临时校区,赶上开大会。女副校长在会上说:“……有一个人,出身资产阶级,逃避生产劳动,跑到山里唱黄色歌曲,丝毫没有劳动人民的感情,对贫下中农可以说充满阶级仇恨,狠心压迫母牛,不顾这头母牛已经怀孕。”我蒙蒙然,不知这说的是什么。远处,见她在闪动者眼波。

    坐渡船过江回到城里的学校,正想把奖状拿出来,班主任传达女副校长的意旨:“你不能再继续读书。”为什么?“资产阶级出身。”
      
    蒙然的我猛然醒悟。我真想立即找到她,向她倾诉:“我想和你说……”她噙着泪说:“都怪我,都怪我。我也什么都不知道呀!”——可是我再也找不到她了。
     
    ——我要找她,来到今天江北的一处山麓,那一排崭新的房子后面,一条新修的水泥路,盖过了野草,淹没了往日的温馨的芳踪。

    正想迈步,耳边响起一个亲切优美的声音:“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难道我还是在那个幽谷的教堂吗?
     
    摹流行歌曲的神韵为梦中的她歌唱:
     
    远方的晨钟惊醒长夜的无眠,涛声依旧拍打早春的江岸。眼前的瓯北不见葱郁的田苑,惟有那梦中的你依然是那么清婉。天真的笑容依然似云霞般的灿烂,银铃般的笑声悠然在花树间回旋。只是那夕阳下牛背上的牧童,何时重返那苍翠的芳原?只是那朝霞里草地上的牧童,何时重返这青春的校园?今天的你我怎能重温往日的缱绻?这一张旧船票怎能唤当年的渡船?沧桑的心境不要去打扰那幽谷的教堂,就让她永久保持那清幽的嫩寒!

    (张乘健/文 《温州大学报》20120315/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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