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欣赏画家陈国浩先生的钢笔画,他画的温州一些老地方往往勾起人们深深的回忆。国浩作的《杨柳巷七号》就令我生庭园之思了。
杨柳巷七号是一座七间砖木结构的两层楼房,是我外祖父陈秀卿先生于上世纪二十年代与人一起购置的,各人一半。
我第一次到外公家,记得是抗战时温州第三次沦陷前不久吧,那时候我五岁,母亲带我去的时候,见院子里有两棵树,分别长在两个花坞里,一棵是石榴树,正开着灼灼的红花,地上满是落英,它是同院子对面人家的;另一棵是桑树,外公家的,正结满紫红的桑葚,葳蕤的枝叶都伸展到楼上栏杆边了。
我再次去外公家是在一天傍晚,也是母亲带我去的,从沙巷口家里到杨柳巷很近,但在我的记忆里好像颇有点距离,中间经过镇台衙门的旧址,即如今的墨池公园,那时周围多是废墟,很是空旷,很暗也很静,只听得地里有一种嗞嗞的悠长的鸣声,我问那是什么在叫,母亲说,那是康xu(蚯蚓)。
温州第三次沦陷时我家与外公家一起逃难到大岙溪。不久,父亲病逝,日寇撤退后我们已无家可归,是小舅舅带我们一家来到杨柳巷七号住到外公身边,在这里的小阁楼上度过了我的青少年时代。因此,每当提到杨柳巷的时候,都会令我生“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感慨。
杨柳巷其实并没有一棵杨或柳,可能是巷短多歧像杨柳枝条而得名的吧。杨柳巷那时很僻静,早上往往飘过叫卖草药的歌谣:
白脚噢瘼衣,落地金钱,
金银花藤,白的白毛藤,
白马兰要哇……
或者有瞎子拄着竹竿,摇着小算盘,喊着:“算命摸牌伐!”
巷中有富户人家的高楼大厦,也有低矮破旧的贫民窟,在冬天,我也见过傍晚还在乞讨,早上却已冻死在墙角的乞丐。
杨柳巷虽然不长,可它却是当年温州专员公署的所在地。可能因为旧署被日寇飞机炸掉了,它临时租赁许姓人家所有的温州当年最宏大的巴洛克式楼房里,它就位于我的旧居对门,一条宽长的过道里有荷枪的士兵走来走去,枪上的刺刀寒光闪闪。有一天,我偶而在门口低头玩耍,突然对门响起一阵金属的碰撞声,抬头一看,原来一位彪形大汉被五花大绑坐在黄包车上,脑后插着监察牌,由六七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押送出去。这就是一位即将就义的革命者吧,否则他怎么会那样从容不迫视死如归呢?
一切都会消逝的,可我是个流连光景的人,那座温州当年最西式的楼房有时还会出现在我的记忆中,可惜十几年前它被拆掉改建了,否则,国浩也许会把它画进画中吧。
(瞿光辉/文 温州读书报2013-07-26 /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