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从游苏先生之经过
1971年苏渊雷（仲翔）先生从东北退休返籍（平阳），时来温州，我经吴景文先生介绍谒见。我在五十年代中学时就读过他的著作，心仪已久。苏先生来温住在屯前街他少年至交陈仲雷先生家里，仲雷先生以前与家父是旧邻友好，因此我与苏先生的往来就渐密切。
1972年春夏间，苏先生欲在温整理诗稿，为避开应酬，商定借用我的居室。我当时所住原系黄群花园，旧称松台别业，傍临九山落霞潭，环境幽雅，苏先生称为“市内第一胜处”。于是他每日早上八时步行而来，晚归陈宅，中午即在我处用餐。这样继续了一个多月。他带来的手稿中，我拜读了《钵水斋诗》五集（1925—1957年，588首）、《霜笳集〈出关诗稿〉》八卷（1958—1970年，600多首）和《自订年谱》（1908—1965年）。我还看到了与苏先生来往酬唱的名家墨翰，如章士钊、张宗祥、马一浮、潘伯鹰、王蘧常、瞿蜕园、高二适、钱钟书等。苏先生这时还致力书画创作，他邀约谢印心（牧叟）先生相为切磋，联手做花鸟、山水十多幅画，各加题咏。
这一年重阳，苏先生相约徐堇侯、戴学正、谢印心诸先生聚会，即兴赋诗，作《壬子九日集增杰所寓松台别业旧馆继步长桥占拟同游》七律。后来他将我所居取名“豁蒙楼”，题写楼额，跋云：“增杰所居小楼一角，开窗挹翠，湖光泛绿，甚得幽居之乐。爰缀杜老语，为题楼额。”并作联“为豁蒙楼题壁”：
雪寺疏钟，霞潭秋水，佳兴四时容啸傲；
江山文藻，湖海诗情，高楼百尺快登临。
苏先生循循善诱，对后学多奖励之语。我曾将积年所作诗词抄出十数首寄往平阳请正，苏先生复函勉云“意极清新，无一俗笔”，而所改动数字，很受启示。1984年我将宋人绝句书稿寄请审阅，旋得手书：
增杰兄：承寄《宋人绝句六百首》，导言及注释、题解均十分紧凑，简洁清通，恰到好处，读之颇慰。寄上一稿，拟在明年一月第三次韵文学会上宣读。内容尚不够完美，请兄补充，增加一些论据，于十二月半前寄我为感。附近诗若干首乞正，写件附奉。又拟请代撰较醒目的论题。渊雷顿。十一、廿九。
苏先生认可我对宋人绝句所做的探索，所以附来《唐绝探微》文稿，希望更加充实完美。我不揣浅陋，因贡末议，主要就唐绝创体作一些补充：绝句的议论化，以绝句咏时事，以绝句言事理，以绝句论诗，滥觞于杜甫，而于宋人影响深远。在随后的信中，苏先生说所论可取，已经加到文章中去了。这个事例，足见苏先生虚怀若谷的大家风范和一丝不苟的治学精神。
二、苏先生和《汉语大词典》
《汉语大词典》温州编写组于1977年1月成立，我提请苏先生任学术顾问，得到马锡鉴先生赞同，苏先生也欣然受聘。他说自己对编纂词典有一段不算短的经历。三十年代世界书局编《辞林》，在编辑部工作了两年。后参与《哲学词典》编写，成稿十万字，不知去向。解放初在华东财委会主编《国民经济实用词典》。1961年在哈尔滨师院对《辞海》修订稿提过千馀条意见。他说以我近五十年和辞书打交道的经历，编辞典要做到：一要实事求是，力求概念正确准确明确；二是取精用宏，所谓“应有尽有，应无尽无”；三是朴实无华，达到“不溢一字”的程度。
1978年11月浙江省举办大词典编写人员学习班，由姜亮夫、王驾吾、蒋礼鸿等先生讲课。因苏先生是温州组顾问，又是学术名家，所以也请苏先生作《关于典章制度》的讲座，受到大家欢迎。至1979年苏先生返回华东师大，在词典组待了一年多时间。他后来应《辞书研究》之约作《我和词典》一文，还特别提到在《汉语大词典》温州组当顾问的事。
三、苏先生的学术研究和诗词创作
苏先生博学多才，是综合型研究大家，名副其实的通人。他的学历只有中学，但天分极高，又加勤勉，完全是自学成才。他的学问涉及面极广，在哲学、历史、文学、佛学和艺术等多个领域都有很高造诣，著作非常丰富。先生自谓：“生平治学，力主融通。批判综合，兼收并蓄。”综合的先行程序是批判，先有批判，然后才有继承。批判就是经过甄别分析，审慎取舍，摄取精华。综合就是缀集现代科学哲学文艺的灿烂成果，予以融会贯通，用新的思维方式恰当表达，期以结晶人类智慧，裨益社会。他说自己所著诸书基本上皆是贯串此一精神。
在文学创作上，苏先生致力于古今体诗，一生作诗达2000多首。他常引陈石遗的话说（我听过不止一次），写文章作研究都是替别人做事，只有写诗才完全是自己的。盖谓惟诗最能表达心声。朱大可编《友苏集》评点苏诗，认为“七律沉郁，得后山法乳。五七古豪放，不失坡公家法。七绝精警似遗山，风华亦近渔洋”。钱钟书言其诗外发珠光剑气，内蕴情韵理趣；言性言情，能浓能淡。“美俱难并，唯君殆庶。乃知君家子瞻所谓穷人此物，依然家传世守，未尝交付与人也。”苏先生的诗的确是承继了东坡的传统。他的《论诗绝句》百篇，评判历代诗家短长得失，多有突出前人之处；而体调流便，又得遗山、渔洋风格。香港《文汇报》曾加连载，为读者称道。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苏先生是现今诗坛的第一流诗人。
我对苏先生非常崇敬，二十多年来得他言教身传之熏陶，获益多多。1995年先生仙逝，曾作联敬挽，现抄录如下，用表怀念之情。
笔绕龙蛇，胸罗星斗，纵横才概，人间痛失文章伯；
心游秋水，梦越春风，磊落襟期，世上长怀矍铄翁。
（据2008年11月28日在苏渊雷先生诞辰100周年纪念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整理）
作者：陈增杰 （《温州读书报》2009年第3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