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墓的真假争论,越过具体枝节的层面,更值得讨论的是历史观。
河南安阳发现曹操墓,说真说假,聚讼的焦点就在那块有“魏武王”字样的石牌。所谓“魏武王”似是有史籍依据的,《三国志•武帝纪》:“[建安]二十五年春正月,至洛阳。[孙]权击斩[关]羽,传其首。庚子,王崩于洛阳,年六十六……谥曰武王,葬高陵。”这就是所谓“魏武王”的史籍依据。
但这里发生了一个逻辑问题:这块“魏武王”石牌是谁立的?是曹操的儿子曹丕和魏臣所立,应是“魏武帝”而不是“魏武王”。全称应是“皇考大魏武皇帝”。《三国志•文帝纪》:“黄初元年十一月癸酉,以河内之山阳邑万户奉汉帝为山阳公,行汉正朔……追尊皇祖太王曰太皇帝,考武王曰武皇帝,尊王太后曰皇太后。”如是汉献帝和汉臣所立,应是“汉丞相”而不是“魏武王”。全称似应是“大汉丞相曹公”。《三国志•文帝纪》:“太祖崩,嗣位为丞相、魏王。”丞相放在前面,突出的仍是汉丞相,到曹丕犹且如此,曹操更应是这样。
通读《三国志•武帝纪》,所谓“魏武王”既有背于史家书法,亦有背于曹操初衷。曹操生时,陷于当时人争议的就是做汉丞相还是魏皇帝?曹操《让县自明本志令》,反复申明的就是说自己没有野心。就在曹操将死前,孙权劝曹操称帝,曹操幽默地拒绝。裴松之《三国志》注引《魏略》曰“孙权上书称臣,称说天命。王(这是后日史臣所称而非曹操自称)以权书示外曰:‘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邪?’”《魏氏春秋》载夏侯悙劝曹操为“民主”,曹操说:“‘施于有政,是亦为政。’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这里是“文王”而不是“武王”。
曹操内心其实很惶惑,所作《短歌行》“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无枝可依”,这其实是深刻的内心矛盾。解此,竟可以解中国史演变的微机奥秘。曹操纵容儿子曹丕抢夺甄氏,后来甄氏因不与曹丕称帝态度一致,被“魏文帝”曹丕“赐死”。此一女子的命运是比朝政变故、战役成败更悲哀的悲剧。
古代戏曲把曹操扮成大白脸的奸臣,近代历史学者替曹操说好话。焦点仍然纠葛于帝王的正统非正统层面。新时代的历史学能否将立论的高度稍稍提高一点?光秃秃的“魏武王”三字说明什么实质问题?即使发现的曹操墓是真的,无文字资料无文物借鉴的空荡荡的墓室又能说明什么问题?兴奋点为什么总是高度亢奋于帝王?超越“魏武王”曹操墓真假之争的层面,我们的历史学应该更凝重地反思些什么问题?唯物历史观认为:历史是人民创造的,帝王可以在一定范围内起作用,这作用不应该无限夸大,历史是广大人民的历史。
人民在哪里?早在二十世纪初,梁启超就提出“新史学”,折腾了一百年,我们应该实现史学的真正的更新——实际上是复归——复归于人民的史学。
我以为,如果今天发现一封曹操部下的普通兵士写给他家人的家信,或兵士的妻子写给她丈夫的复信,其史料价值、史学意义和文化内涵可能比曹操墓的价值大得多。
心有所感,诗以寄慨,步杜少陵韵:
魏阙巍然耸百寻,陵崩莽野凛萧森。漫凭彤史妆花面,可忆青山啼鸟音?千重劫波余猛省,一轮明月鉴禅心。扬尘业海几时静?林下清风在素襟。
魏武高陵何处寻,发冢燃烛畏悄森。漫云四野尽龙隐,莫喜九门传鼠音。鬼岂有灵鬼不觉,士皆无骨士丧心。曷能医祛劣根性?谁为神州豁大襟!
曹操荒坟何苦寻,秋风萧瑟撼幽森。绕枝悲咏悲无托,移鼎沸羹沸有音。板荡春秋甄女泪,昭苏宇宙庶黎心。纷纭此日辩真假,争识焦桐冰雪襟?
奇略阳谋坟里寻,秋蛇春蚓悚阴森。东临碣石颂龟寿,西伏復陶嘶马音。天若有情天亦老,地非无识地惊心。苍黄翻覆嚣尘土,欲鼓飚风一涤襟。
人民大众竟焉寻?坦荡芳原万木森。蔓草千冢赤子骨,扭腰百态艳狐音。诈捐西蜀秀宵小,撑柱南天见大心。不信青山忍久默,夜闻杜宇泪沾襟。
文化竞从地下寻,秦兵马俑列森森。芙蓉出海羡希腊,薜荔涉江萦楚音。洙泗浮莸涌芥沫,沅湘激郁觅兰心。美人婉若隔云际,独步花前露湿襟。
(张乘键/文 20100222温州读书报/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