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人生已进入古稀之年。回想起来，最令我刻骨铭心，对我一生性格、思维有着重大影响的该是我十岁那年的除夕和春节。
那是1949年阴历最后一天的下午，祖母、父亲、母亲每人给一块大洋压岁钱，说好其中两元正月开学时要交学费。
年夜饭刚过，就有同学来约出去玩。我们到了慰萱家，他正在三楼书房同另外三个同学赌牌。我们刚进入书房，他就拿着大洋说：“看，是‘袁大头’的，我母亲说，成色最好，换铜板，一元可以多换十个铜板。你们两个要不要来玩一会？”
我说：“不会，不玩，看看你们怎么玩法？”
另一个一起来的同学已经在摩手掌，跃跃欲试。但是，只能是四个人玩，他也只能同我一样，在一旁“观战”。大约两个多小时，就有两个同学输得精光走了，说是回家再去取钱，但是两人都没有再回来。
走了两个人，必须补上两个人，我也被怂恿着上了牌桌。我用了一个“袁大头”，向慰萱换了一百一十个铜板，就算正式上了赌桌。这是有生以来第一次赌博。
真想不到，“旗开得胜”，第一注赢了十个铜板以后，就连连“中彩”，几乎“大获全胜”。
由于我赢了，手头钱最多，大家就推我做庄家。做就做吧！几个小时后，我把他们口袋里的钱全都扫光了。心里最不忍的是赢了慰萱的钱，他输得最多，同我关系最好，我把他的钱全赢来，心里很过意不去，心想把钱还给他，又有些舍不得；再说还有另外两个同学在，要还，他们也得还，我不就白搭了一个晚上吗？
我兴冲冲地回家，父亲一听到我上楼的脚步声，就从三楼听雨轩书房下来，原来父亲还没有睡。我看父亲到卧室来，就把口袋里的银元、银角和铜板哗啦哗啦地掏在书桌上。我很兴奋地描述“赌天九”大获全胜的情况。父亲细心地听着，平静地问起哪几个人参加，叫什么名字，读书好不好，家住哪里，他们各人输多少钱，等等。我一一作了回答。父亲拿出随身带的小本子记了下来。我对父亲夸口说：
“这三元压岁钱好运气，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横扫千军如卷席，打得敌人一败涂地，竖起白旗，宣布投降！”
我又建议说：
“三元压岁钱再给我做本钱，明天准能赢得更多！这里有三十六元三角，五元给祖母，一元添给牡丹作压岁钱，我只要留三角。其余三十元都给父亲母亲。”
我一边说，一边脱好衣服就钻进被窝里；才合上眼睛，就听见大街上鸣起了爆竹，新正开始了！
忽然，父亲将被子揭了起来，我刚张开眼睛，“啪！”，一支竹鞭打在腿上，然后父亲把我一推转身子，紧接着屁股上一鞭一鞭落下来。我痛得大嚎大叫，赶紧翻转身坐了起来，鞭子却又像雨点一般打在背上，手臂上和大腿上。我爬到床角落，无处可躲。除了头部和脸上，几乎体无完肤。我哭着，嚎着叫母亲，不知是故意不理，还是爆竹声和鞭子声混杂听不清，母亲一直没有上楼。我一边哭一边诉说：
“我又不是输了，赢了钱为什么还要打？”
父亲没有回答，脸上毫无表情，还是一鞭一鞭地抽；直到后来，母亲在楼下劝叫了几声才停手。我偷偷看了一眼，父亲把鞭子往门后一扔就下楼去了。过了好一会，母亲才上楼，查看了一下伤口，用药给我抹了抹，也没说一句话。
我只怕父亲一会儿再上楼来 ，又怕又痛，又困又有些头晕，慢慢就睡去了。
醒来时，母亲不在楼上卧室。大约已经是正月初一的中午了。忽然，父亲又上楼来，看了看我身上血肿的地方，仍然毫无表情，他一边看着我的伤痕，一边说：
“子曰：‘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得之易，失之亦快！所有赌棍皆至倾其家，荡其产 。你同学好友之钱，乃彼等父母辛苦所得。你带路，我与你一户一户送还。”
我那时什么钱都不想要了，只要不再挨打，连三元压岁钱也愿意交出去。我的脚一直在发抖，怕父亲把门后的竹鞭子再拿出来，偷偷瞧了一下门后，鞭子已经不在了，心里也就定了许多，脚也不再发抖了。我怕再挨打，就赶紧答应父亲，穿好衣服，在前面带路。
我同父亲先到慰萱家，恰好慰萱和他母亲都在门口。父亲说明了来意，把十元三角还了。他母亲骂了慰萱两句，说：
“那十块钱是给你开学时交学费的，你怎么拿去赌了？
等你父亲回来，我告诉他，打你个半死。”说罢将钱点了又点，“没错没错，不能再给他，我交给他父亲。”父亲转过身对慰萱笑笑说：
“你们是好朋友，以后可不能再赌了。”父亲不露声色地从裤腰里抽出一支母亲量衣的竹尺，像我小时候的家塾先生一样，拉起我的左手，啪啪就打了十下手心，说：
“你赢他十元三角，就打十下，三角就免了。”
这时围了许多人来观看，也有来劝阻的。我愧疚难当，无地自容。只见父亲拱手对围观的人说：
“不能再同我儿子赌钱，我会失手将彼打死。”说罢，将我内外上衣掀开，露出背上的鞭痕；又把我裤脚拉起来，我这时才看清自己双腿已经血肉模糊一片。
我又带父亲到第二个同学家，又是一样的场景，还了五元钱，打了五下手板。然后是第三家，第四家……这是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赌钱，是我出生后过的第十个春节里发生的事。于今几十年过去，回忆起来，仍心跳不已。从那以后，每逢看见人家玩扑克，打天九，搓麻将，掷骰子赌钱，就赶快借故走开，心里有一种很不自在的感觉，似乎那鞭子就要落下来；父亲那毫无表情地举着鞭子抽打的一幕，就会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今天反思这一件事，我不知道该如何评价父亲的教子方法！
父亲的鞭子，使我一生远离赌博，甚而因此极端憎恨赌棍：经济赌棍，政治赌棍，学术赌棍……父亲的鞭子，使我懂得：一切靠侥幸，靠投机取巧去谋取私利，都是卑下耻辱，不可取的。
父亲的鞭子，使我懂得：人，应该踏在坚实的土地上，一步一步跋涉，跨过一个一个坎坷，不管前途如何地坑坑洼洼；就像写文章“爬格子”一样，一格、一格地“爬”过去……但是父亲的鞭子，也使我一生变得非常谨小慎微，一切只求平稳从事，不敢冒一点风险。所以，我只能在故纸堆中抉剔爬疏，寻扯考据，从事一些不起波澜的工作。
父亲逝去几十年，每当忆及此事，他的音容话语，他毫无表情地举起鞭子，“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得之易，失之亦快”……时常在耳际萦回。
我不知道这件事，对于今天作父亲的人来说，在教育子女方面有什么感触？虽然我很不赞成“棍棒下面出孝子”，但我对父亲的人品非常倾服，十分感念。
我想起父亲，时常流泪。如果他能再一次举起他的鞭子，我会跪在地上，再不嚎叫，我会亲眼看着父亲那毫无表情地，一鞭一鞭地，落在我的身上……父亲，举起你的鞭子吧！
（黄世中/文 温州大学报201004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