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树伫立在水湄,
深红中隐现青翠,
搅碎了水底的云朵,
融进了春风的沉醉。
它是在眼前还是云际?
在心间还是梦里?
哦!拂动着粼粼的秋水,
荡漾着不逝的明媚。
——好多年以前,有一天我在湖畔漫步,从湖畔抬头望湖的那一边,对岸的水边一株红树,那么嫣然,那么明媚。原来是一所学校的校园,这么清幽,这么清静——这异常的清静是反常的,可说是千载一遇。这时的校园寂无一人。那憧憬中的校园太吸引人了,循着湖边的小径兜着圈子走到那边,攀上校园的围墙,一跃而上。动作太猛烈了,从墙头猛摔下来,摔倒在墙根草地的沙坑里,只觉得两腿间剧痛。这时候真盼有个人来救,更怕人来,我不想让人看见我隐秘的创痛。可是,没人来,自己很难挣扎出来。
……恍惚间,前面的红树下现出别致的小屋,阶前仿佛花枝摇曳,跃出了一位姑娘。我看清了她,她也看清了我,飞快跑过来,见我腿上淌着血,陷在沙坑里。伸出玉手,把我拉出来,只觉得一种微妙的感应,似乎宇宙间飞来的奇妙的电流流遍全身。她问我:“你怎么这样?怎么把自己跌在沙坑里?”我想倾诉,倾诉平生的遭际,倾诉一切心里深埋的隐衷,脸上不觉现出痛楚的神色。她摇摇手说:“别说了,我都知道的。”那明亮的眼睛噙着水,似早晨花上的露珠。
我问:“这里怎么这么寂静?”她娇嗔:“难道你真是外星球上降下来的?怎么不知道文化大革命?”原来此时已是文革中期,文革初期的红卫兵狂热已经过去了,中学生大学生都到广阔天地去了,而学校又没有恢复招生。
“文化大革命就是好!要不是史无前例,怎么会这么清静!”
“这里只有你一个人?”
“要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我就不敢救你了。”
“为什么?”
她默然,问:“你刚才偷偷爬进校园,想偷什么? ”
“你怎么这么说?”我抗议。
她笑,笑得很神秘,“偷来梨蕊三分白,皆得梅花一缕魂……”
不禁惊异于她的话,我问:“你是教书的?”
“我怎么是革命知识分子?我是烧开水的。”
我摇头。
“怎么?不相信?不相信我是劳动人民?”她伸出她的手。
我不由得惊呆了:那手,就好象雪白晶莹的白玉经无情的焦碳烧灼。
见我的神色,她说:“怎么了?心疼我?可怕的不是烧开水,是不让烧开水。”她说,这段日子全体革命知识分子集中到市里学习批判,留下她一个烧开水的守校。
她絮絮地谈她的遭遇:原来她是年龄最小的三届生,要到黑龙江、新疆、内蒙古、云南去,可妈妈希望她留城。一个好心人帮助她留城安排工作。留城了,想不到是有条件的,条件是要嫁给这个人的侄子。“我不肯,自己找出路。什么活都干,哪怕烧开水。原来这学校烧开水的老头有政历问题,留下的空缺由我接替。革宣队进驻,阶级斗争的弦绷得紧紧的。别看烧开水,这岗位很重要,要是阶级敌人在烧开水时往开水里投毒,那对革命干部、革命知识分子造成的损失就太大了。我并不是工人阶级,没有资格入工会。临时工!他们勉强信得过。为留城要说自己有病,病很重;要烧开水得说自己一点病也没有,有病也得硬撑。革命批判越热烈,热开水喝得就越多。煤炭供应不上,自己去检煤渣。锅炉陈旧,火烧不旺,拿滚烫的铁锹去捅。只有不怕苦不怕累,什么都忍着只和自己说。”
我不禁鼓起满腔热情:“我们可以到外面去,到西双版纳的丛林去,到亚马逊河边的森林去,到冈比斯山麓的绿林去,那里有清风,那里有花香,那里有鸟语。”
“你做梦!”她扭头一笑,笑得多么风致。
忽然眼睛一亮,眼前的罡风中现出一朵猩红的花,似很引人。我天真地走过去,她大喊:“停步!”原来紧挨着红花有个黑糊糊的东西,是蝎子。她想举脚踩,转念一想,说:“不能弄脏了鞋子。大千世界,容许各种卑微的小生物存在。这些可怜虫,可怜却不善良。但这里是不能久留了,我们走吧。”
———多年后我游踪学迹所及,到过国内好多好多大学的校园,总不禁想起那梦似的中学的荒凉的校园。追忆昔梦,为作《临江仙》词:
摇曳阶前花带晕,嫣然憨态天真。
援吾玉手出沙坑。绿园春寂寂,红泪感殷殷。
斯境斯辰曾在不?嚣嚣卷地烟尘。
欲攀若木拂朝曛。霏霏飘雨雪,杨柳思佳人。
(张乘健/文 温州大学报20110530/来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