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宋温籍学者薛季宣能诗，所作七律有不少佳作，如《和元直》：“畴昔相要学屡空，蹉跎行即叹龙钟。三千牍欠东方奏，十万兵无小范胸。大愧入关歌一箭，终期出塞传三烽。蓬莱有愿占云气，又美江山笔墨供。”《新晴》：“起人舒惨作阴晴，九十春光只雨零。宿草未萌波漠漠，落花归尽叶青青。风生远峤衔明月，雾敛长江吐涨汀。天意乍回心自广，片时云路觉无形。”皆可诵读。而为岳飞鸣冤的《周将军庙观岳侯石像二首》，最值得表举。其一云：
万死何知狱吏尊，威名盖代古难存。二桃岂为功高赐，一舸不容身退论。几见饮江思道济，缪因图像削王敦。沉碑千古蛟川恨，留与无穷客断魂。
周将军庙，在江苏宜兴市，祀晋平西将军周处。南宋绍兴五年，岳飞进封武昌郡开国侯，故题中敬称“岳侯”。据宋宜兴邑令钱谌《宜兴县生祠叙》，建炎四年（1130）仲春，岳飞率军次于阳羡。时外侮内乱，交寇四境。飞斩枭首，降群盗，保民安宁。邑人德之，图像摹刻于石，于周将军庙辟堂祠之，晨夕瞻仰。及岳飞遇害，“侯祠初毁，道士不忍坏侯像，沉荆溪中，因得不坏 。”（诗题下作者原注）
首联说，岳飞盖世名将，却被诬陷下狱惨遭杀害，冤案古来罕有。“狱吏尊”，既是使典，又是纪实，用意深刻。先说使典，《史记•绛侯周勃世家》载，汉文帝时右丞相周勃被诬告下狱，受侵辱，不得不贿金求计于狱吏。后得昭雪，及出狱，曰：“吾尝将百万军，然安知狱吏之贵乎！”再说纪实，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记述：“岳飞送大理寺……飞初对吏，立身不正，而撒其手。旁有卒执杖子，击杖子作声，叱曰：‘叉手正立！’飞竦然，声‘喏’，而叉手矣。既而曰：‘吾尝统十万兵，今日乃知狱吏之贵也！’”本句下作者原注：“侯初下大理（大理寺），狱吏执笔请辞。大书纸尾而唾之，曰：‘汝观今世，乌有大臣系狱而生者，趣具成案，吾为汝书。’”岳侯与汉代名将周勃遭遇相同并发同样的感叹（“狱吏尊”），而结局不同，竟遭惨害，这更让人痛心扼腕！
次联，上句“二桃岂为功高赐”，春秋时齐相晏婴欲除三勇士，请齐景公馈三桃让“计功而食”，三人弃桃皆自刎死，后喻施阴谋杀人。下句“一舸不容身退论”，谓岳飞遭受构陷，朝廷必欲置之死地，连退身江湖都不能容。
三联，上句“几见饮江”（饮马长江），指建炎三年起，金兵南侵，攻陷建康、临安等地。建炎四年，岳飞驻军宜兴，追击金兵收复建康。宋岳珂《金佗稡编•行实编年二》：“破群贼，战常州，擒少主贝勒、李渭，复建康府，献俘行在。”道济，南朝宋大将檀道济，功高为文帝所忌被杀。《宋书•檀道济传》：“初，道济见收，脱帻投地曰：乃复坏汝万里之长城！”作者《与汪参政明远论岳侯恩数》云：“昔魏佛狸饮马瓜步，宋文帝临江而叹，以为檀道济不死，虏不至是。……金兵南侵，金人自为‘岳飞不死，大金灭矣’之语。”可参证句意。下句“图像”，指周将军庙岳侯石像。东晋大臣王敦握有重兵，与堂弟王导等拥护司马睿建立东晋，后起兵谋篡夺政。这二句说，岳飞抗击金兵，平定江淮，人民为之立祠图像钦仰，朝廷却错误地将他看作王敦一流人物，终致像檀道济那样冤屈被害。
结联说，今观石像沉碑，此诚千古恨事，留给后人无穷的悲痛！蛟川，即荆溪（在宜兴市南）。晋周处于此斩蛟除害，故名。
为岳飞冤屈伸张正义之作，这恐怕是最早的一首，因此值得我们注意。作者家族与岳飞亦密有关系，“先子荐飞为将，伯父参其军府”。薛季宣父薛徽言，绍兴二年宣谕湖南时，奏“请岳飞绥定湖南及邻境”；其伯父薛弼曾任岳飞军幕参谋官。他在绍兴三十二（1162）年孝宗禅位后写的《与汪参政明远论岳侯恩数》中说：“恭惟皇上即位之始，首雪岳飞之寃，天下知与不知，无不称庆。”并进言应予彻底平反，反其田宅，以礼归葬，畀恩子孙。
本篇两条注文亦是宝贵史料，后一条注文披露岳飞在狱中情况，邓广铭先生撰引证极博的《岳飞传》（增订本）未见援及。《宋史•薛季宣传》云：“（少）从（薛）弼宧游，及见渡江诸老，闻中兴经理大略，喜从老校退卒语，得岳（飞）、韩（世忠）诸将兵间事甚悉。”可见作者的记述是从实访所得。
（陈增杰/文 温州日报20130808/来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