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风采
    温大学人

    谭天丨金礼义:我在家乡的求学生涯

    作者:金礼义  编辑:  来源:离退休工作处   日期:2022-02-28  阅读:

    我出生在浙江省苍南县钱库镇金家垟村(当时属平阳县)。这是个典型的江南水乡。它处于鳌江下游以南的冲积平原上,离大海只有七八里。周围是一望无际的田野。站在田埂上,附近几个村庄的房屋、树木、炊烟尽收眼底;晴朗的早晨,还能清晰地看到东海日出。

                ▲清同治钱库地图,左上角为金家垟

                 (黄通左据《方氏宗谱》重绘)

    上世纪四五十年代,全村六七十户人家,沿着百花河呈一字型展开。村庄后面是一大片被纵横交错的阡陌隔成大小不等的水田,分别属于各家各户。全村三百多口,人均只有九分田(土改时的数据)。一年种早、晚两季水稻和一季春花(即在晚稻收割后种油菜之类的作物,到第二年早稻插秧前收割完毕)。每到春天,油菜花开了,田野成了花的海洋;等到农历四五月,早稻秧苗茁壮成长,田野就变成一片青绿;再到六月份,早稻成熟了,田野又变成一片金黄。之后,随着晚稻的生长、成熟,田野又变成青绿,再变成金黄。田野的景色每年都这样有规律地循环变化着,大气磅礴而又生动秀美,寄托着人们的希望和喜悦。

                  ▲今金家垟百花河

    我生于一九四二年一月二十三日,正是抗日战争最艰苦的相持阶段。国难当头,百姓受苦。抗战胜利后,紧接着国共内战,共产党领导的浙南游击纵队和国民党军队经常在浙南山区交战,老百姓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我幼时曾两次坐在箩筐中,由父亲挑着逃难(躲避日本兵和“大刀会”暴动)。晚上睡觉时,母亲总要拿一把菜刀压在枕头下,以防不测。我的童年就是在这样兵荒马乱、民不聊生的年代中度过的。

    一九四八年春天,我六周岁了,父亲把我领到本村吴家办的“晦初小学”。交了学米(用大米当学费)后,父亲让我向先生翁作揖,然后由先生翁领我到孙中山先生像前行跪拜礼,我就算发蒙上学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钱库水乡

    记得第一课的课文是:“来来来,来上学。”第二课的课文是:“好好好,来上学,大家来上学。”第三课的课文是:“去去去,去游戏,大家去游戏。”二年级的课文里有《剪指甲》:“指甲长,容易藏污垢,做事又碍手。指甲长,快快剪,指甲剪短了,清洁又方便。”还有《司马光砸缸》《曹冲称象》等故事。这些课文富有启蒙性和趣味性,贴近儿童实际,又朗朗上口,故至今不忘。我喜欢读书,成绩也好,每个学期都有奖励。奖品是学校自种的白玉兰花、月季花,也有小毛巾、肥皂之类。我在这里读了两年。

    一九四九年夏天,家乡解放了。工作组进村,搞土改、划成分、斗地主。村里定了两家地主,其中有办学校的吴家。还定了一个“个人地主”,因他当过保长,但家里财产不多,经济条件够不上地主成分。那时经常开群众大会,宣传政策,斗争地主,分田分物。地主被捆着跪在台上,贫雇农上台诉苦,说到伤心处,痛哭流涕,对着地主拳打脚踢一顿。地主家的田园、房屋、耕牛、农具、家具都分给了贫雇农。那个“个人地主”后来被定性为“恶霸地主”,枪毙了。随后村里开展声势浩大的破“四旧”(即旧思想、旧道德、旧风俗、旧习惯)运动。

    一九五〇年春,吴家小学停办了。村里在祠堂临时隔出一个教室,聘了一位先生,二三年级的学生(一年级没招)在一起上课,我在这里读了一个学期。农历六月十五,我出麻疹了,高烧不退,母亲日夜陪伴操劳,不久就病倒了,并于七月十五日逝世。这真是晴天霹雳!全家人沉浸在悲痛和绝望之中。我大病初愈,身体虚弱,又加上丧母之痛,只得休学了。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钱库码头(萧云集 摄)

    那时姐姐十二岁,哥哥十岁,我八岁,妹妹六岁,弟弟四岁,家里的惨状可想而知。父亲承受着常人难以承受的痛苦和辛劳,既当爸又当妈,拉扯着我们兄弟姐妹五人,还决意让我和弟弟上学。为了我的学习费用,他五十多岁以后开始划船载客,风里来雨里去,日夜吃住在一叶小舟之上,终于把我和弟弟培养成大学生。金家垟全村在“文革”前只出过四个大学生,我家占了两个。

    一九五一年春天,我到钱库小学上学,是三年级下学期。

    学校在钱库镇东北角,三面临河,由一座长桥与钱库横街相连,环境幽静。它原先是一座庙宇,供奉着陈十四娘娘。“破四旧”以后,改为学校,又在旁边建了些教室和操场,成为钱库镇唯一的一所完全小学。每年级都设一个班,每班四十多人。那时上学的人很少,主要是因为生活普遍困难,没有条件上学;也因为许多人认识不到上学的重要性,没有积极设法让小孩上学(因为当时作为父母百分之八十以上是文盲)。学生年龄没有限制,相差悬殊,我班就有两个十六七岁的女同学。这些大同学,都是因为过去没有上学,解放了才开始学文化,后来也都没有继续升学。

                 ▲钱库小学旧貌(1991年)

    老师的成分五花八门,有大学毕业的,有靠自学成才的,有解放前留下来的,也有刚从军队和政府机关转过来的。水平参差不齐,但都很敬业。教我语文的杨以平老师,清瘦儒雅,课讲得好,很受学生欢迎。记得他曾在课堂的黑板上把自己的诗作写给我们看,题目是《劫后》:“颓墙你站着,碎瓦你躺着,快告诉路过的人们,谁建起你的,谁又使你倒下!”据说这首诗在报纸上发表过。他的夫人也是学校的老师,是从印尼回来的华侨。后来听说她是“特务”,因此夫妻俩都被处理了。校长黄贤甦是钱库当地人,关爱学生,平易近人。有一次一个学生在屋檐上挂标语,不小心掉下来,他居然用双手接住而没有受伤,学生们都很敬佩。还有教体育的黄公任老师,他是平阳人,个子高,篮球打得好。一次台风过后,我和另外一个同学在校园转悠,想看看灾后校园景象。转到操场,看到黄老师一个人在打篮球。他也看到我们,就叫过去一起玩,还教我们投篮的要领,并说:在这样边上有积水的场地里打篮球,如果不弄脏衣服,就说明你的技术可以了。这些无关紧要的话,不知怎么我到现在还记得。

    三四年级开设语文、算数、常识、音乐、体育、劳作六门课;到五六年级,去掉常识和劳作,增加历史、地理和自然。我不偏科,对每门课都努力学好。刚进钱库小学时,同学们对我这个乡下来的、头上长着疖子、敷着草药的小同学,有些看不起,还给我起外号。等到期中考试后,我的各门成绩都名列前茅,大家就对我刮目相看了。

                ▲钱库小学新貌(2014年)

    课外作业不多,都在晚上做。因为下午放学后要到田头干活,如割草、拔猪草、锤泥(烧泥灰之前要把大的泥块锤小)等等,但最多的是薅田。那时种田不用农药,田里的杂草长得很快,而且由于土地贫瘠发硬,有些杂草的根扎得很深,很难拔掉。我家有七亩田,分四块,互不相连。往往是这块田里的草未薅完,另外几块田里的草已疯长,实在应付不过来。父亲主要忙“大活”“技术活”,薅田就成了哥哥、我和姐姐的任务。薅田是非常繁重的农活,一是必须弯腰,时间一长会腰酸背痛;二是经常在烈日下曝晒,胳膊和背、项会被晒得脱皮;三是脸不断地碰到稻叶,会被划伤,一出汗非常痛;四是手经常被田蜂蜇伤,又痒又痛,还会肿起来。薅田的辛苦,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而且给我留下了腰肌劳损的毛病。

    转眼就要小学毕业了。虽然家里缺少劳力,经济也十分困难,但父亲还是同意我的要求,让我报考平阳中学。那年我们班四十多人,考上平中继续上学的只有十来个人。

    考上平阳中学,成了中学生,在当时的农村里是一件体面的事,家里人高兴,邻居们也都说些称赞鼓励的话。那时整个平阳县(包括现在的苍南县)只有这一所中学。学校位于平阳县城(昆阳镇),离家五十多里,只能住校。

                 ▲平阳中学旧址(1985年)

    父亲给我腾出他原先放书和“贵重”物品的小木箱,又给我买来一个小搪瓷脸盆和一个网兜;姐姐用旧棉套给我缝了一条小被子。几件旧衣服装进小木箱,脸盆装进网兜,把小被子卷成圆柱形竖在脸盆上,再找来一根一米多长的竹竿,我就这样挑着担子上平中了。起早动身,和几个同学一起乘小船,水路三十里,大约经过三个小时,到方岩下(现在的龙港)。下船后,挑着担子走过长长的码头,上渡船,渡过鳌江,再挑着担子走到平阳。那时鳌江到平阳虽有简易公路,但不通客车。二十多里路,当中要歇几次,也要三个钟头。因正值夏秋之交,天气炎热,汗流浃背,十分疲劳。但是一到平中校门口,看到向往已久的学校,看到偌大而美丽的校园,看到熙熙攘攘的同学们,疲劳早已被抛到了九霄云外。我赶紧找到注册的地方,签名报到,交了一个月伙食费(五元,因享受助学金,学杂费十元八角全免了),领了课本。我被分到十一班(那年平中初中共招了十二个班)。宿舍在学校西边的余家祠堂。我挑着担子到宿舍,找到自己的铺位,放下担子,坐下来休息,这才发现肚子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了。赶紧拿出带来的馍糍充饥。

                  ▲作者初一时

    同学们来自平阳各乡镇,都很友好,彼此很快就熟悉了。晚饭到学校食堂就餐,十人一桌。桌上放着一桶米饭和一大盆菜。大家拿出自己带来的碗筷,两个同学自告奋勇,一人分饭,一人分菜,分完大家就站在桌旁各吃各的。第一次以这种方式吃饭,我感到很新鲜。

    晚饭后我和钱库的几位同学一起游览校园。学校坐落在平阳县城南面的凤山脚下,校门朝西,门前有一条小溪由北向南流过,溪外面是简易公路,再外面是宽阔的塘河。从校门往里笔直走,依次是泮池、红专楼、求是楼和实践楼。实践楼后面就是凤山。红专楼和求是楼是教学楼,实践楼是行政办公楼。两边还有不少房子,是食堂、宿舍,还有操场。泮池内养着荷花、金鱼,上面有带栏杆的拱桥可通行。校园内还有许多花草树木,大家都感到校园很美,心里很高兴。

    从这一天开始,我在这里度过了整整六年的中学时光。

    我从小喜欢读书,学习成绩好。也知道家里缺少劳力,生活困难,姐姐哥哥都因此不能上学,父亲让我上学,是对我寄予希望。而且我也深知,只有读好书,才能走出农村,改变这贫苦的命运。所以我学习一直都非常刻苦勤奋。

                ▲平阳中学七十周年校庆同学会

                 (2008年,二排右四为作者)

    我抓紧一切时间用来学习。虽然每月要回家一次拿伙食费,但都安排在星期六下午上完二节课后再动身,星期一凌晨赶回学校,从不误课;早、晚自习从不迟到早退;上课更是专心致志,认真听讲做笔记。学校一般一个月放一场电影,我很少去看,因为舍不得耽误这两个小时的晚自习。如果去了,也是边看电影边学习普通话。因为老家讲蛮话,平阳县城讲温州话,普通话需要好好学习。但课堂上许多老师,甚至语文老师的普通话都很糟糕。因此,看电影、听广播成了我学习普通话的主要渠道。我把数理化的重要定理和公式以及俄语单词,都记在小本子上,随身携带,有空就复习,连上厕所的时间也不放过。语文课中的诗词和名篇,我都能背诵。那时的教科书中有许多中外著名科学家的头像,我对他们非常崇拜,激励自己发奋学习,立志当科学家。由于我刻苦努力,成绩一直名列前茅。高中毕业时各科成绩都是五分(那时学习苏联采用五分制)。

    (本文节选自《瓯风》第二十一集,文汇出版社,2021年)

    作者简介

    金礼义,1942年出生于苍南县钱库镇金家垟村。1960年毕业于平阳一中,保送空军地空导弹学院制导雷达系学习。1966年毕业后,历任空军第三训练基地教员、参谋,兰州军区空军司令部参谋,空军地空导弹某独立团作战股长、司令部副参谋长、副团长,兰州军区空军军械处长(副师)等职。1986年转业回温州,历任温州市交通委员会副主任,温州市物资局局长、党委书记,温州市建设委员会主任、党组书记,温州师范学院党委书记(正厅)。编著有《空军地空导弹营战术教材》《空军地空导弹团战斗行动》。

    来源:苍南六言潭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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