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风采
    耕耘园

    追怀郑张尚芳兄

    作者:陈增杰  编辑:老干部工作部  来源:   日期:2018-11-14  阅读:

        5月23日午后,接张如元兄电话,谓尚芳兄追悼会在即,应家属托以尚芳妻名义拟一挽联,已想好下联:“五十年琴瑟相和,君成绝学我持家。”仓促间望请填补上联。这时,我也正欲撰悼联以寄哀思,因之立作考虑,拟曰:“三千里輶轩交蹈,日诵奇书夜谱韵。”系就其研究的方言和古音韵而言。《方言》全名《輶轩使者绝代语释别国方言》。交蹈,取自郭璞序:“盖闻方言之作,出乎輶轩之使,所以巡游万国,采览异言,车轨之所交,人迹之所蹈,靡不毕载。”说他的实地调查,足迹遍布南北(走访100多个方言点)。

    1964年,我在杭州读大三时,看到在《中国语文》发表的两篇大文章《温州音系》《温州方言的连续变调》。因为论文研究的是家乡温州方言音韵,所以印象深刻,非常钦佩。回温工作后,因我妻吴兰妹与尚芳妻任依云同在温州针织厂成衣车间工作;依云系温州学界名宿任士镛先生之女,其兄任世槐又是我小学同班同学,故而于尚芳的情况续有所闻。但与尚芳的真正结识,是在他从温州渔械厂抽调到《汉语大词典》温州师专编写组之后。

    尚芳于1978年3月进组,先是一起参加看书收词工作。是年10月30日至12月5日,浙江省在杭州举办《汉语大词典》编纂研讨班,召集全省编写人员进行释文撰写前的培训研习,历时37天,当时戏称“马拉松会议”。温州组马锡鉴、徐顺平、陈增杰、郑张尚芳、马允伦、周梦江、杨奔、洪瑞钦、沈洪保、张如元、高益登等11人与会。研讨班邀请杭州大学姜亮夫先生主讲文字学、音韵学,蒋礼鸿先生主讲训诂学、目录学,王驾吾先生讲墨学商兑,温州组顾问苏渊雷先生讲历史典章制度。此外,还邀约部分同志作专题介绍,其中包括尚芳所作古音韵知识。据我当时的笔记,尚芳讲了三个方面的内容:(一)声母;(二)等呼;(三)韵母。谓探索古音韵,当从《广韵》入手,向大家推荐两本书:沈兼士《广韵声系》、丁声树等《古今语音对照手册》。

    尚芳并不迷信权威,特别是他所擅长的古音韵,自持观点,对姜先生音韵学讲座中“说声”“说调”的一些说法,并不赞同,认为“十分陈旧”。对王先生《墨子》解读中涉及古字古音的诠解,以为无有根据,私下跟我说,“简直乱话一通”。

    会上还就[寸]部“封”字释文,展开解剖麻雀式的深入讨论,由各编写组分头准备,然后大会汇报交流。关于“封”字的本义,《说文·土部》:“封,爵诸矦之土也。”当时十分权威的台湾中国文化研究所纂修的《中文大辞典》据之列为第一义。我与尚芳都认为,从甲文、金文字形及其他资料分析,“封”的初义当是“培土壅本”,《说文》所训分赐土地予诸侯乃其引申义。组内大家意见一致,并推举尚芳代表本组作大会发言。他说得很好,看法新颖,引人注目。会后,来自绍兴的一位与会者向我称夸云:温州组通力协作,见解精辟,堪称典范。

    会上决定集中全省力量,先合力进行[寸]部释文初稿的编写,根据安排,温州组分得“寸、尉、導”字头及所带复词。条目及有关资料下来后,落实到人,依据《汉语大词典收词原则》和《编写体例》,纂撰初稿。这是一项前所未有意义重大极具挑战性的全新工作,为保证和提高释文稿的质量,马锡鉴先生采取组内二级审稿制,将编写组分为两个小组,由尚芳和我各负责一个组的初审,对初稿疏误不妥处作直接改进或提出修改意见,签署后汇总交马先生复审。这样,尚芳和我除了各自分到的编写条目,又多了一项审稿的任务,颇觉繁重。而且,组内审稿是费力不讨好的事项,调来编写组的都是识多学博深有底蕴的高手名家,倘处置不当,恐别生龃龉。不过,当时的学术氛围十分醇正淳朴,大家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而勤勉努力,互相信赖,平等协商,实事求是,没有那类论资排辈、倨傲相轻的陋习,可以放心去做。

    1980年,尚芳考取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副研究员。明年秋,将行赴京履职,编写组同仁醵宴饯别[1],席间兴高而采烈,洪瑞卿、杨奔、周梦江、马允伦、张如元、高益登诸公各赋诗词送赠,予作五言二首云:

    问字法杨子,潜心究古音。十驾孜孜力,功成叹有神。

    卅载板凳冷,一朝壮志伸。好风凭借力,扶摇万里程。

    尚芳平素不事词赋,此际亦不禁感激泣下,作《秋日江心屿小饮答谢同组同志留别》云:

    日丽江天阔,秋风动别吟。三年穷训释,孤屿共登临。

    情涌诗交勉,语欢意更深。酡颜频答谢,双塔故人心。

    又明年春,温州师专校刊编辑索取饯送诗词刊载,嘱予补缀小序。序曰:“郑张尚芳同志去岁考取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副研究员。同仁设祖饯于江心,深致贺意。是日也,天高气爽,佳节正届重阳;潮平岸阔,一轮横渡瓯江。即席吟诗,谢客当年留胜迹;登高作赋,孟嘉韵事足千秋。三年欢聚,同襄大业;一朝话别,各诉衷情。是为序。”遂署题:《汉语大词典》温州师专编写组《江心饯别送尚芳》,刊登在《温州师专报》1982年第3 期第4版(5月31日出版)。

    尚芳对词典组这一段充实愉快而有意义的经历感到非常惬意和珍贵,“不时有美好的回忆” [2]。他真诚地说:“感谢编写组,为我创造了机会。”[3]他到北京工作后,始终与当年的编写组同事保持着友谊和密切联系。

    1987年11月,《温州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7年第4期以24个版页的篇幅,破例刊出尚芳的长篇论文《上古韵母系统和四等、介音、声调的发源问题》。全文36000余字。这是尚芳精心撰写的关于上古音构拟系统的核心论文,有许多精辟独到的见解。事隔多年,他后来非常庆幸又非常感谢地告诉我:此文幸亏《温州师范学院学报》及时刊载,使我的上古音构拟系统的主要观点得以昭示于世;因为就在此文登出的几个月后,国外学者白-平·沙加尔发表了研究范围相类的论文,其中与我的构拟系统有不少共同点。现在来看,某些重要方面的论述可以说是殊途同归,不谋而合,能够相互印证;但若拙文被延搁后于彼文发表,那就牵涉发明权问题,不免遭人怀疑,就会有理说不清,无以自明。他还说,国外一些学者遇见时问我:这样一篇重要的论文为什么放在一个旁人看来总觉得有点偏僻的地方刊物发表,很表示不解。我只能实情相告,道出原委:我的上古音构拟系统,并不被主流群体看好或者说接受,有关论文自亦难以在国内重要期刊登载,只能退而求助于我家乡的高校学报,况且这也是具国际国内标准公开发行的出版物。所以,回首以往,我只怀感激之心,深感庆幸,而没有遗憾。

    我听了尚芳的这一番话,立即提议,那就请你拨冗写一篇短文,概述此文发表后国内外学术界的评价和影响,用学报编辑部的名义发表,以广宣传,让更多的读者了解知悉。尚芳当即应允。只是过了好久,尚芳才把他手写的介绍文章寄交给我,而我彼时已因病请假,离开了学报,虽作了交代,然未看到被学报刊登出来,稍感遗憾。

    1996年的一天,天气正热,尚芳跑来我家,满头大汗,自带一条毛巾不停擦拭。我妻沏了一杯凉茶,他站着立马咕噜咕噜就喝光了。话音朗亮,伴随大笑,声振屋瓦。他拿出一大册16开打印的书稿,说这本《温州方言志》,历时弥久,终于完稿,在京花费2000元(相当几个月工资)雇人打字,印了2册,这一册送你,看看能否选一部分内容在学报发表。我翻了翻书稿,对于他的撰作是百分百的相信,随即应允下来,说:学报选登当无问题,还要谢谢你的支持。我当时因手头事务太多,无暇细览,只能从其章节目录进行比较选择,并确定选用的两个原则:(一)可读性较强,较能吸引读者;(二)内容完整,自成首尾。于是截取书稿的几个小节,大体可以组成二篇文章,遂委托如元兄作具体处理并审稿。又经与如元商酌,决定取名《古越地名人名解义》和《吴语在文学上的影响及方言文学》。不久,两文在《温州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96年第4期、第5期相继刊出。当我送寄样本和稿酬时,尚芳很是高兴,说不仅使书稿的部分内容先行面世,而且还可偿补令人多少有点心痛的打印费。《温州方言志》后由中华书局于2008年出版。

    尚芳很早就注意搜集温州方言类著述,藏有多种刊刻本、油印本、手抄本。2002年,《温州文献丛书》制订规划时,将温州方言著作列入选题,由我负责组织筹划。因即驰书联系,请他提供书目资料,并担任这一块的主编。几个月后,他给我寄来了《温州方言文献集成书目》文稿,从清迄今,列出三大类计25种书目,于各书著者、内容、格式及版本(稿本抄本)作了简要介绍,其中好多都是他自己的收藏本。分别是:

    (一)方言词语记录。有余国光《俗字编》、黄绍裘《补正俗字编》、林大椿《海澨方言》、陈虬《瓯谚略》、杨绍廉《温州方言》、包筱清《温州方言稿》、潘穷明《永嘉童谣集》、郑嘉琛《温州俚语解释》。(二)方言音韵记录。有谢思泽《因音求字》、陈虬《瓯文音汇》、谢用卿《重编因音求字》、叶蘅《音画字考》、张兆麟《温州音识字捷法》、汤壁垣《瓯音字汇》、温州内地会《温州土话初学》。(三)民间杂字。有佚名《杂字簿》、丁义权《东瓯童蒙认字簿》、潘际云《韵语杂字》、佚名《四言蒙童杂字》、佚名《增计通考杂字》、佚名《婚姻生育杂字》、佚名《六言杂字》、佚名《上帐杂字》、红楳书屋主人《物类记名录》、胡伯庄《簿记适用》。

    尚芳提供的方言著作,可谓搜罗全面,品类丰富,经我汇报,编委会讨论一致同意给予编入《丛书》。但其后未能得以落实,这是因为:尚芳虽已表列书目,然而抽不出时间从事具体的整理校点工作;而我当时身体不好,无力兼顾;又且此类杂著僻字俗字、各式符号特多,殊难排版,《丛书》也没有影印的安排(后来《六书故》的影印是仅有的破例)。由于这诸多原因,方言文献的整理就被搁置起来了。

    十多年后,尚芳和沈克成主编的《温州方言文献集成》第一、二、三辑,收录方言著作17种,于2013年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影印出版。他在《前言》中说,“夙愿得偿”,这是令人欣慰的。

    尚芳一生致力于学术事业,性格爽朗,极为勤奋。他体格健壮,每天工作至深夜,谓睡前用热水揩擦全身,让血脉舒畅,即可酣然入梦。他说这便是他的养身之道。生活方面非常俭朴,称得上吃苦耐劳。

    他的记忆力极好,《方言》《广韵》等书背诵如流。遇人问字询音,不论识与不识,必作详尽解答,引经据典,滔滔不绝。而于生活琐细,则时有丢三落四之事。参加杭州词典研讨班学习时,把随身携带的粮票丢失了(那时粮食定量供给,凭粮票购买),一个多月的口粮无着落,弄得十分尴尬,最后靠大家帮助始渡难关。

    尚芳早年失怙,靠母亲抚养成人,母子间感情极为深挚。他母亲对他百般呵护,关爱备至。在他成家生息后,也还是如此。一家吃饭时,必将最好的菜肴端在尚芳面前。早餐下粥油条(温州人早餐习惯以油条配粥),规定惟尚芳可享用一条,其余人都只能吃半条。那次赴杭州开会,他怕误点,嘱我顺路招呼同行。凌晨我到他家时,只见其母张罗一切,临行反复丁宁嘱咐。而尚芳亦极守孝道,下午5时多抵杭住下刚吃过晚饭,便急忙忙搭乘1路电车赶往城站寄家信。我问他何舍近求远,他笑着说:要赶在城站中心邮局晚8时最后一次收取邮件前投寄,这样第二天即可递达家中报告平安,免母亲挂念;如投到路旁邮筒,便要延捱一天。我望着他远去的身影,不禁为之动容。

    尚芳藏书富广,别人不大注意的《本草纲目》之类,都要购置,谓内有许多方言语料。他又不像有的藏家,吝于出借(藏家而不吝借阅实属难得)。一次,我向他借阅《古典新义》,说要用好一段时间,他二话不说,第二天便将《闻一多全集》第二册(收录此著)带来了。一年后待我归还时,他拿着书说,有一回查检此本不着,以为丢失了,却原来系你所借,笑云记性不好,忘了。他晚年很想回温居住,只是原住房太过偪侧,储放不下搬回来的图书。

    尚芳替人办事特认真尽心。1984年,我在温州新华书店买了一部人民文学出版社重印的《苕溪渔隐丛话》(前后集2册),拿回后发现装订错误,缺少一个印张另重复一个印张。书店称已无存货,百般推诿。适尚芳在温,我就托他能否带到北京调换。尚芳说,此书新近印行,北京肯定有的,不妨一试;如果出版长久,那就不好办。回京后他即持书前往王府井中心店,唇枪舌剑,几经交涉,终于换回寄我。我很感激,在书的扉页记下了这段友情。

    1986年,我持出版的《宋代绝句六百首》送赠,他转呈于深谙诗词的岳丈任先生。后来对我说,岳翁不轻许人,于大著称赏有加,谓虽为选本,却是下了工夫,有不少独到的见解,所以可嘉。

    尚芳研究的课题非常专业,显得冷僻,人称“绝学”。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词典队伍中杭州吴战垒兄与我都发表文章较多,稿酬收入不错,可聊补家用。一次闲聊中,他问尚芳有否常给报刊写文章?我说,他专注大块专题论文,且范围所限,其他文字几乎不作,所以也少有这方面的收入。战垒叹言,专意冷学而清苦如是,那真是太难为他了。

    《光明日报》2006年12月26日第5版“国学”第23期以半版篇幅刊载该报记者写的“国学访谈”,题《中国古代的“普通话”——访音韵学家郑张尚芳》。该文介绍说,郑张先生从事语言研究五十余年,尤其在上古音和方言领域成就斐然。文中记述尚芳的话说:通过上古音研究,古代的普通话——夏商周的“雅言”,已经重新构拟出来了,现在已经能够把《诗经》《论语》用孔子时代的上古音来读。又谓:周秦以后的正音(官话)以中州音为标准,今天的北京话是东北旗人话和北京老话合起来的。这篇访谈录表明,尚芳的上古音研究已经在学术界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得悉尚芳兄长辞,早就想写点文字,汩于俗冗,迟迟未有动笔。承韶毅兄邀约,《瓯风》编发专题,促我端坐追思,捕捉那些日渐消逝的过往烟云,收拾成篇,用为悼怀。呜呼,故人往矣,清酎谨荐。

    【注】

    1编写组同仁江心屿饯送尚芳,在1981年秋。予前作《<汉语大词典>温州编写组纪事》,云“19824考取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副研究员后离组”(载2012年《瓯风》新刊第4集),时间未确。那是次年(1982年)4月,《温州师专报》编辑索稿刊载,嘱予补缀序文(序文“去岁”指1980年),《纪事》遂系之是年月。特此更正。

    2金辉《编写组走出的语言学家》,载《温州日报》2010年3月18日人文周刊第3版。

    32

    来源:《瓯风》第十六期,文汇出版社2018年11月出版,第13-22页。

    上一条:为庆祝新中国成立70周年我校89岁高龄退休教师蔡志生赋诗词两首

    下一条:温州古近代教育的特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