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风采
    耕耘园

    追念马允伦老师

    作者:沈洪保  编辑:老干部工作部  来源:   日期:2018-04-27  阅读:

    我一九五四年考入瑞安中学高中部。教我们历史课的是马允伦先生。当时是解放初期,先生也还年轻,他的穿着还留有民国的遗风,中山装的领扣总是扣齐,有时也穿灰蓝色长衫,颈上挂一条枣红色的围巾,很像五四时期大学生的范儿。因此马先生给我们的印象是清秀俊朗、整洁朴素。他讲课从不照本宣科,总会插入与教材相关的历史故事。叙述历史故事娓娓道来,趣味横生,因此我们都喜欢听他的课,听他讲课时学生都生怕听到下课铃。但令人想不到的,下课铃一响,马先生的讲课也就是最后一句,仿佛是“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马先生上课都会先以提问的方式来复习前一节课的内容。他把问题写在小纸条上,一般有三张纸条,分别请不同的学生回答。因此我们在课前也总要复习一下历史,怕在被叫到时回答不出而不好意思。有时对同学的回答不大满意,他会叫一位学生站起来朗读课本中最要紧的一段。马先生不仅仅叫我们记住历史,还教导我们思考分析历史。比如讲到四大文明古国,有三大古国文明传统都中断过,只有中国文明传统未曾中断,这是为什么?张骞出使西域,经历种种困难,对开辟从中国通往西域的道路有何贡献?类似的问题马先生会经常提出,所以许多同学对历史产生了兴趣,马先生在同学们的心中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马先生除了上课之外,还经常在学校里开讲座。学生会在布告栏里“海报”一贴,某星期六下午,在图书馆阅览室里,马允伦先生讲什么。时间一到很多同学都会自带凳子到阅览室去听马先生讲故事。他讲的都是英雄的故事。比如吴运铎、卓娅与舒拉、保尔、马特洛索夫、奥列格等等。学生们听得津津有味,仿佛进入那故事的境界。学生们都佩服马先生的记忆力,一部长篇,他能在两个小时中把主要的事件与主角的曲折经历讲完。马先生讲的是英雄故事,而不是政治理论,他用这些形象生动的故事对学生的心灵却起着潜移默化的滋养。

    一九六六年“文化大革命”爆发,红潮汹涌,到处揪斗“牛鬼蛇神”。听说马先生无法逃脱厄运,也成了“牛鬼蛇神”,成了“反动学术权威”,他写的一些文章与历史故事,也成了“借古讽今”的大毒草。“文革”中期,局势转到造反派他们自己两派在打派仗,从大辩论到动棍棒,再到“大部队”真刀真枪。斗“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的风暴稍有冷落。我一次回乡,我心中挂念马先生,就去看望他。他看到我很高兴很激动。他悄悄地诉苦,说红卫兵把他联系到杭州的宋云彬,还联系到北京的吴晗、邓拓、廖沫沙的“三家村”,上纲上线,常常遭批斗。他一脸无可奈何,我亦愀然无乐。我只能温言安慰说:“你没有干过不好的事,你写的东西都是出于好心的,随他们批,随他们斗,他们对你也是没有办法处理的。”他说胃常疼,不舒服。我说:“把自己的胃保养好,把身体保养好是最要紧的。”我告辞时,他再三表示感谢。

    一九七六年,粉碎“四人帮”,全国上下喜洋洋。十年浩劫,终于结束。拨乱反正,百废俱兴。我国最大的一部汉语词典《汉语大词典》编写工作启动。早在一九七五年,邓小平同志主持中央工作时就确定编写,周恩来总理在病床上批准了这项国家级重点项目。华东地区担任编写任务。编写领导中心在上海,温州一九七七年也成立编写组。但人手不够,任务又重,必须赶快抽调编写人员。当时马锡鉴先生等领导提出要抽调马允伦、杨奔等高水平的先生。我当时年轻,于是编写组派我去瑞安抽调马允伦先生。我到瑞安找到有关单位,当时是粉碎“四人帮”不久,有些干部对知识分子的态度还没有转过来。某领导竟然说:“为什么一定要抽调他,没有他词典就编不起来?”我就把周总理的批准,编大词典的重要,以及马先生的文史水平高等拿出来说了一番。后来再经工作,终于抽调成功。于是马先生就从瑞安来到温州编写组工作。这样我与马先生就在一起工作。当时苏渊雷先生、马允伦先生、杨奔先生都安排住在石坦巷温师院招待所里,没有带家属,生活有许多不便。但他们情绪很好,热情很高。因为那不断被批被斗的屈辱日子结束了,自己的知识有用武之地了,所以都全身心地投入编写工作。

    有一次,浙江省各大词典编写组集中在莫干山开学术研讨会。莫干山气温突然下降,马先生衣服带得不多,冷丝丝难受,领导没有办法,只得到厨房说明情况,借来厨师的工作服给马先生穿。马先生穿着厨师衣服,大家觉得好笑,马先生也乐呵呵地笑。他在晚饭后常常与我一起散步,并且讲了一些小故事给我听。他说温州女画家蔡笑秋是他妈妈蔡墨笑的姐姐,因孙诒让的推荐,两姐妹一九〇四年赴天津考入北洋女子师范学校,成为温州近代公办正规学校最早女学生。因外公蔡英是画家,两姐妹也同习美术。就学四年,一九〇八年毕业时,蔡笑秋被荐为袁世凯之家庭美术教师,外公不同意,两姐妹就南归回乡。正在那年,一代大儒孙诒让逝世,蔡笑秋撰挽联云:“得先生力,游学津沽,自愧野花开近日;正卒业时,归帆瓯海,惊摧梁木怅临风。”后来他母亲专攻刺绣,而蔡笑秋成了著名画家。马先生还讲一个蔡笑秋与张红薇的故事。在上海的著名女画家张红薇年轻时曾同蔡笑秋同学于汪香禅之门,她们情同手足。后来几十年没有见面了。人老了,怀旧的情感常常涌上心头。张红薇多次提出要蔡笑秋到上海相聚一次。蔡笑秋觉得盛情难却,就做好准备赴沪拜访。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蔡笑秋见到张红薇,张红薇竟然说:“你不是蔡笑秋,蔡笑秋怎么会是这样的呢?”她认为这蔡笑秋是假冒的。大概张红薇人老了,有点糊涂了,她脑子留着的是蔡笑秋年轻时的美丽形象,而出现在面前的老态衰颜,步履蹒跚,她怎么也不相信这会是蔡笑秋。弄得蔡笑秋非常尴尬,结果凄然而别。

    八十年代初,温州开始发展民主党派,民进组织知道他是无党派人士,就动员他参加民进。当时参加民进的知名人士有诗人马骅、历史学家马允伦、寓言作家金江等。民进正式成立时,马骅被选为民进温州市主委,而马允伦、金江等选为副主委。因为马骅先生已经退休,按上面规定不能担任政协领导,于是马允伦先生担任了市政协的副主席。马允伦先生在政协里参加活动给大家的印象是胆小,发言不多,也许是在“文革”被斗怕了,也许他就不大会当领导。但表面上似冷,而内心是很热的。我当时当政协委员,在两会前,他会常常来与我认真地商讨提案与发言的问题。他对别人也是非常关心的。比如一位青年卢礼阳,很喜欢文史,基础也很好,当时马先生在政协里还兼任政协文史委主任。他想把卢礼阳调到文史委里,但没有成功,后来又想把卢礼阳调到温师院,也没有成功,后来历史学家胡珠生先生提出整理出版《温州文献丛书》的提议,得到市政府采纳。在讨论日常工作人员人选的会上,马先生又一次主动推荐,说卢礼阳同志年轻有事业心,有著作,踏实认真,能够胜任。胡珠生先生也表示赞成。主持会议的钱兴中市长在了解了情况以后,立即拍板同意。马先生成了伯乐,他有敏锐的眼力,善于识别人才,真可谓“慧眼识珠”,卢礼阳现在已经成为温州市著名的文史专家了。

    到一九八四年,《汉语大词典》编写任务完成。马先生留温师院担任历史老师。后来学校给马先生分了房子,在放生池边上。这是高兴的事。但意想不到的是,他的夫人陈春霞老师逐渐出现老年痴呆,而且越来越严重,变成年龄不辨,日夜不分的程度。这段时间马先生精神负担很重,他要陪夫人去看病,他要督促夫人吃药。他吃不好,睡不安,人变得很瘦。他常常向我叹苦。他下课回到家里,夫人就会责怪他怎么这样迟回来,他说一下课就连忙回来了,但他夫人就是不相信。他的夫人原是瑞安县小的名师。谁会想到他深爱的人会痴呆成这样。

    “文革”中被批斗怕了,马先生不想再写什么东西了。粉碎“四人帮”后,形势好转,马先生又产生了写作的兴趣。他写的历史普及读物很受青少年欢迎,因此许多出版社都来约稿,他的书一印就好几万册,一上架就很快售光,本本都成了畅销书。他曾把《航海家郑和》《古代名将故事》等好多本书,题上“赠沈楚小朋友”,送给我的儿子。我儿子说读马老师的书,就同读林汉达中国历史故事一样有趣味。马先生曾连续几年为《少年文艺》写“借鉴篇”的文章,几乎是开专栏。我读了那些“借鉴篇”,也引起兴趣。我问马先生,我也写几篇可以吧?马先生说当然可以。后来我把古书中读到的有趣的、富有哲理的几个故事改写以后寄去,《少年文艺》也予以刊发。

    后来台湾与大陆的民间开始交往,马先生的著作也随之传到了海峡的彼岸。他非常兴奋地告诉我,说《将略奇才》《包青天审案》在台出版了。台湾还有出版社约请他担任三十卷的大型画册《画说中国历史》的历史顾问,并请他撰写了其中九、十两卷的文字说明。后来马先生参加了《文献丛书》的整理工作。马先生编了《太平天国时期温州史料汇编》《黄光集》等书。我写了《读〈黄光集〉》的评介文章,他也很高兴。

    马先生的著作有四十多部,大约五百万字,而且是全国少有的专为青少年写作的历史文学作家,是讲历史的“故事大王”。想不到有这么多产生那么大影响的著作,教了几十年书,大受学生赞赏的老师,申报正教授时,省里没有通过。打听原因,说是有份量的论文不多,而写青少年的读物是“少儿科”。有朋友建议马先生去找找人,通通关系,马先生说:“算了算了,我不会干这种事。”就这样,马先生最终职称是个副教授,但他淡然处之,并无怨言,照样读书,照样写作历史故事。

    曾有过这样的一件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末,有本宣传温州的《世纪之路》一书中说:“1912年4月的一天,孙中山先生乘海轮登上安澜亭码头,受到温州各界的热烈欢迎。又乘船沿瓯江顺潮而下,到了乐清磐石,考察温州铁路和东方大港。”马先生认为这一说法没有根据,搞历史要实事求是,不能为了地方的光荣就把名人拉来涂脂抹粉,或搞脸上贴金。他就下功夫查阅孙中山的年谱与其他资料,写了一篇《孙中山到过温州吗》一文,于一九九九年一月十七日在《温州日报》刊登,以充足的理由考明孙中山没有到过温州。结果意想不到的是某某人就打电话给《温州日报》编辑,说以后不要发马先生的文章,似想封杀马先生。马先生对我说起这件事,觉得不可理解,只是摇头叹气。

    马先生退休后,碰到石坦巷地段拆迁,他的房子也保不住了,他只得暂住在平阳、瑞安,一住好多年。后来他儿子搬到鹿城,马先生才回到鹿城。但令人伤感的是马先生也出现痴呆,而且发展很快,越来越严重。最后住到新城北边的红景天敬老院里。我的住处与红景天敬老院不太远,我常抽空去看望,也曾几次与吴耀东、卢礼阳一起去看望。开头几次与他说说,他还有一些知道。后来去看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只是嗨嗨地笑。看到一位睿智的先生,变成这样的痴呆,我们非常难过,心中充满伤悲。人们都说多读书、多思考、多写作可以防止痴呆。马先生一辈子勤读书、勤思考、勤写作,想不到最后也会患痴呆症,竟然会在凄苦中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二〇一一年十二月二十六日,马先生与世长辞,春秋八十有五。

    古人说:“学贵得师,亦贵得友。”马先生是我的良师,也是我的益友。在中学时,马先生对我耳提面命,谆谆教导;在词典组时,我遇到疑义,常向他请教,或相互切磋;后来在社会活动中,以及学术研究中,我与他也常常商量与探讨。忘年交,师生情,一直非常亲密友好。

    马先生是纯粹的读书人,是谦谦君子,是真正的温良恭俭让。他的品格,他的精神,是我们晚辈永远值得学习继承的典范。

    二〇一七年八月二十七日

    来源:2018,《瓯风》第十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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