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敬（约1368或1369-1402），字惟恭，号竹轩，祖籍瑞安县仙降乡卓岙，生于苍洲（今瑞安市仙降镇中村）。明洪武二十一年（1388）举进士第二（榜眼）。历给事中、户部侍郎。立朝慷慨，忠直敢谏，曾密奏建文帝徙封燕王朱棣（建文帝叔父）于南昌以绝祸本。后朱棣发动“靖难之役”夺取帝位，责他“离间骨肉”，又劝谕归顺，不屈被杀，诛夷三族。私谥“忠贞”。《明史》有传。
明刘球《卓忠贞公敬传》：“公生而资质秀敏，颖悟绝人。读书十行俱下，一见弃去，终身不再读。”又云：“诗辞宏婉，有一唱三叹之音。为文精奇警拔，磊落光明，类其为人。”《四库全书总目·忠贞录》提要：“敬在明初不以诗名，而所作落落有气格。”《弘治温州府志》本传谓著有“诗文五十卷”，惜散佚不传于世。明李维樾、林增志编《忠贞录》卷一辑录诗19首，《瑞安文史资料》第21辑据《瑞安金山卓氏宗谱》补遗3首，现存诗22首。
卓敬的近体律绝十分出色，五律如《陈叔起》：“小舟冲浪出，幽鸟背人飞。”七律如《宝香》：“白云忽去山在戸，紅日乍晴人倚阑。”七绝《晩眺》：“浣花溪上双楠木，老杜草堂生夏寒。门外青山三十六，读书终日倚阑干。”《山水》：“长松雨过秋声滿，日日携琴自往回。安得扁舟乘晩兴，载将山色过江来。”《春兴》之二：“雨过前山花寂寂，日照岚光翠欲滴。长啸一声阴雾开，习习清风满岩壁。”皆属“气清骨秀”（明项维聪语）、简隽“有致”之作，为四库馆臣所举赏。
卓敬有咏梅绝句5首，以《栽梅》最著：
风流东阁题诗客，潇洒西湖处士家。雪冷江深无梦到，自锄明月种梅花。
风流，谓风雅韵事。南朝梁诗人何逊任职扬州（今南京），赋有名篇《扬州法曹梅花盛开》（一作《咏早梅》）。杜甫《和裴迪登蜀州东亭送客逢早梅相忆见寄》诗：“东阁官梅动诗兴，还如何逊在扬州。”林逋结庐西湖孤山，种梅养鹤，“二十年足不及城市”。前二句写对何逊雅咏、林逋高隐的仰慕；三四句说，天寒又江湖遥隔，不能身临胜地，唯有明月下独自把锄植梅相伴，用寄幽情。全篇措语淡逸，用意独至，为人们所赏诵。明张岱《西湖梦寻》多援历来名家词章，《西湖中路·孤山》下予举引（惟将诗题易作《孤山种梅》，有误）。清康熙间纂修《佩文斋咏物诗选》、《御选明诗》均见选录。
“自锄明月种梅花”，堪称高咏，读有远韵。不过这个好句却是借用来的，出自宋人刘翰的《种梅》诗：
淒涼池馆欲栖鸦，采笔无心赋落霞。惆怅后庭风味薄，自锄明月种梅花。
刘翰，字武子，号小山，长沙人。与张孝祥、范成大有交往，杨万里称云“有诗声”。此诗载宋陈起编《江湖小集·小山集》，刘克庄《唐宋时贤千家诗选》选录。
刘翰的这一佳句为世所称，杨万里《诚斋诗话》云：“自隆兴以来，以诗名者……近时后进有张鎡功父、赵蕃昌父、刘翰武子……武子云：自锄明月种梅花。”张端义《贵耳集》卷中云：“诗句中有梅花二字，便觉有清意。自何逊之后，用梅花不知几人矣……‘惆怅后庭风味别，自锄明月种梅花’。”在卓敬之前，元诗名家如王恽、萨都剌等皆已见爱，且“攘为己有”，写进自己的诗里：
王恽《学圃亭》之五：“东邻近接香山里，南浦今称处士涯。活计看来原不恶，自锄明月种梅花。”（《秋涧集》卷三十）
赵复（仁复）《自遣》诗：“醉乘鸾驭到仙家，彩笔云笺赋落霞。老去空山秋寂寞，自锄明月种梅花。”元鲜于枢《困学斋杂录》予举引，赞云“人甚称之”。
萨都剌《赠答来复上人四首》之三：“手持一钵走京华，乞食王侯宰相家。今日归来如昨梦，自锄明月种梅花。”（《雁门集》卷十三）
卓敬之后，明人小说载贫士口占云：“柴米油盐酱醋茶，七般都在别人家。我也一些忧不得，且锄明月种梅花。”清高宗（乾隆）则取以为题，有七律《賦得自锄明月种梅花》。真如金陵生《札记二则》所说：“岂好句如好女，人皆欲为己有耶？”（《文学遗产》2000年第3期。按：该文谓“自锄”句“一见于林和靖诗中”，误。《林和靖诗集》并无这样的诗句）
运用前人成句入诗（词），大致有以下两种方式：一种是经过改造的裁用，如林逋《山园小梅二首》之一：“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出自五代人江为诗“竹影横斜水清浅，桂香浮动月黄昏”，易“竹”为“疏”，易“桂”为“暗”，只改动二字，便成千古咏梅绝调。另一种是原封不动的搬用，如宋晏几道《临江仙》词：“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出自唐翁宏五律《残春》颔联。晏词虽出套用，却浑然天成，恰到好处，且“与全词相配，显得更为出色。”（胡云翼《宋词选》）翁诗寂寂无闻，晏词则喧腾人口，成宋词中明珠。卓敬此例，亦属后一种情况，借以抒写高士雅洁的襟抱。就全篇而论，组织稳妥，“落落有气格”，收结水到渠成，从肺腑中自然流出。其幽怀逸致，较之刘翰原作，格调和意境都要见得高远，刘诗毕竟还有一些衰飒的意味。再看同属套用的元人三绝，惟赵复作稍具意致，然诗境和韵味俱不能及；至王恽、萨都剌作，又嫌庸浅不可同年语矣。
点化、熔铸、仿效乃之套用前人成句，是古诗词创作中常见的一种方式。这类借用，不是简单的模仿，更不是笨拙的抄袭，要在能作灵活变化，或拓展、丰富了原有的内涵，或赋予别样的意义，创造出新的境界，这即是王国维氏说的“借古人之境界为我之境界”（《人间词话删稿》），祈能推陈出新见青蓝之胜。
刊载《温州日报》2018-03-11第3版“温州诗历”专栏（第49）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