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年风采
    温大学人

    陈增杰:以诗笔写诗史 继传统开新面

    作者:陈增杰  编辑:  来源:温州日报   日期:2019-05-13  阅读:

    苏仲翔(渊雷)先生《论诗绝句》74首(含补遗10首),1971年春撰于温州平阳寓舍,刻有油印本。1982年秋居沪上重加董理,附以外编,共得106首;遂冠以导论,1983年8月交由中州书画社出版。自谓“计生平论诗宗旨,尽于此矣”。

    论诗绝句,以诗笔发诗论、写诗史,既是论,又是诗,是传统文学批评中的一种特殊体式。发轫于杜甫《戏为六绝句》,继作夥颐,至有万首之多 [1],就中当数金元好问《论诗三十首》、清王士禛《戏效元遗山论诗绝句三十二首》最为传诵。苏著“远挹遗山,近师渔洋”,运用现代文艺观点,比较系统地评判《诗经》以来历代诗家之短长得失,阐发诗学理论,思裁周密,自成体系,继承传统形式而迈开创新步伐。王季思先生《跋<论诗绝句>》中给予很高评价:“读者熟此一编,就可以提纲挈领,掌握我国诗歌发展的梗概。”

    细事揣摩,本编之创作特色可归纳为以下数端:

    (一)准则风雅,举纲张目。

    卷首代序《风雅新论》中,苏先生用“风雅”二字来概括中国古典诗歌的优良传统,即反映现实,抒发真实情感,达到“美刺比兴”的陶冶和讽谕作用。全书即以此作为批评的标准,内容形式兼顾,从精神面貌、创作手法、风格倾向等多个方面进行月旦论骘,纵横数千年诗风。这是不同于以往诗家的方法特点,给读者面目一新。王先生说的“提纲挈领”,我们说的“运用现代文艺观点”,“自成体系”,就是指全编将这一论诗宗旨贯穿终始。

    (二)持论中肯,识见高卓。

    在好多地方,作者不苟同俗论,有自家的心得体会和独到的见解,精彩叠出。且看:

    谁言诗到苏黄尽,百态翻新可是难。

    只有透关能传语,江西稗贩等闲看。(之三二)

    这里,接过元好问《论诗三十首》之二二“只知诗到苏黄尽”的话头而反其意,认为不能片面理解苏(轼)黄(庭坚),应该从积极方面看待苏黄的成就和贡献。称扬苏黄之作突破唐风带来了宋诗“百态翻新”的创造性价值,难能可贵;至于江西派末流“腐熟窃袭”如同“稗贩”(小贩)的弊端,那是不能归咎于始创者的。此诚为诗家平允正大之论。

    之三六云:“莫道四灵篇幅狭,片帆能翦大江风。”自宋严羽《沧浪诗话》以来,论者都指言永嘉四灵诗“小家数”、“边幅窘狭”,陈陈相因,语多贬抑。苏先生则肯定四灵突破藩篱,倡清苦之风别辟蹊径,“凝练以出,遂得咫尺万里之妙。”正如片帆扁舟大江上御风破浪而行,同样是让人向往的美的境界,那有什么不好?这种抛开形相(大小)追寻本真的审美视觉,是令人首肯的。

    (三)立意超脱,阐发幽微。

    五言苏李擅河梁,去国情怀绕别肠。

    持较胡笳十八拍,不须真伪费平章。(之四)

    诗说,旧题苏武、李陵《别诗》和蔡琰《胡笳十八拍》,不管真正作者为谁,篇中体现出来的“去国”别离眷念情怀,千百年后仍然扣动着人们的心弦。这些诗篇无疑是那个时代的杰作,所以我们不妨超脱一些,跳出“真伪”之辨的框框,转而探寻体味作品本身的美学价值。这是有感于连篇累牍辩论真伪仍不得要领而发,不失为通达之论。

    苏先生论诗主张兴会神到,不拘形迹,随意挥洒,不求饾饤之工。他说王维的诗天趣自然,而以“雪里芭蕉分逸趣”称美之。沈括《梦溪笔谈·书画》引唐张彦远《画评》:“王维画物,多不问四时。如画花,往往以桃、杏、芙蓉、莲花同画一景。予家所藏摩诘画《袁安卧雪图》,有雪中芭蕉。此乃得心应手,意到便成,故造理入神,迥得天意,此难可与俗人论也。”宋惠洪《冷斋夜话·诗忌》:“诗者妙观逸想之所寓也,岂可限以绳墨哉!如王维作画雪中芭蕉,自法眼观之,知其神情寄寓于物,俗论则讥以为不知寒暑。”当兴会神到时,雪与芭蕉不妨同绘,不必拘以四时[2]。指为“失寒暑”、“误画了芭蕉” [2],刻剑缘木,失其指矣。

    (四)相提并论,融会贯通。

    苏先生诗学功力深厚,广览博识,于历代诗流风格宗崇门派趋尚了若指掌,故能驱遣自如,排比合论,揭概异同,皆见妙谛。

    公安疏荡竟陵乖,远揖诚斋近铁崖。

    至竟渔洋工撮合,拈将神韵豁吟怀。(之四三)

    此首就公安、竟陵、渔洋三家诗作论,辨其源流。谓三袁独抒性灵,犹能得杨万里(诚斋)的活泼作风;钟谭刻求奥峭,却取了杨维祯(铁崖)不好的一面,失之于偏。王士禛(渔洋)倡扬“神韵”说,是能撮合诸品优长,豁人心怀,尽善至美矣,故为吟家所共好。他在另一首诗中赞云:“渔洋七字妙多姿,绝代魂消秋柳诗。”(之四九)对于王氏很加推崇。曾语笔者,中州书画社约编《王士禛诗选》,已在《渔洋精华录》上钩定选目,并拟就导论,只是无暇下注。可见于阮亭诗情有独钟。张宗祥赠句有曰“从容典雅渔洋化”,他的绝句风调亦神似阮亭。

    又云:“翁山狷洁傅山狂,顾怪归奇笔有霜”(之五十),论明遗民屈大均、傅山、顾炎武、归庄四家心迹和诗格;“船山仲则两相当,瓶水烟霞抗雁行”(之五九),论乾嘉诗人张问陶、黄景仁、舒位、王昙四家“郁怒清深”的情趣面貌,都能揭示要归。

    (五)点化成句,善于剪裁。

    蜀庖能浓浙能淡,他人言性我言情。

    了知味在酸咸外,始觉无声胜有声。(之四六)

    注云:“蜀庖句,虞集语。他人句,汤显祖语。了知句,司空图语。始觉句,白居易语。”括用虞集、汤显祖、司空图、白居易四家语意,说明诗之自然境界。随手拈来,熨帖浑成,运裁入妙。

    其诗笔变化多姿,或融入掌故逸事,如嵇康“广陵散绝”、刘基“青田二鬼”、高启“犬吠深宫”、顾炎武古音“汀茫”(天明);或摘取名句吟赏,以“微云疏雨”状孟浩然诗的澹远,“南磵沦漪”状柳宗元诗的幽森,“天惊秋逗雨”状李贺诗的奇谲,“日暖玉生烟”状李商隐诗的瑰美,都能恰到好处。其咏宋遗民诗云:“西台恸哭冬青梦,满树波涛付夕曛。”(之三七)拈出谢翱《西台恸哭记》、林景熙《冬青行》《梦中作》诸什,化用谢诗“野风吹空巢,波涛在孤树”(《效孟郊体》)的意境,形象生动,借景达情,表现国亡志士的凄怆怀抱。

    (六)体调流便,词旨婉雅。

    全编以诗的语言论诗,既有精卓的识见,又措词雅致,韵律婉美,在艺术造诣上可以与元遗山、王渔洋诸咏相媲美。试举一例:

    岛瘦郊寒境亦奇,玉川快语入淋漓。

    谁知一夜梅花发,恰是骊珠独探时。(之二六)

    此言中唐贾岛、孟郊一派中,卢仝(玉川)诗于险怪外,酣快淋漓,别藴襟抱。如“相思一夜梅花发”之咏,何其风致,可称骊珠独探,这一层恐少有人顾注。卢《有所思》云:“当时我醉美人家,美人颜色娇如花。今日美人弃我去,青楼珠箔天之涯……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以美人为喻,托言所思莫致,清乔亿《剑溪说诗》卷上称“音韵飘洒,已近似谪仙”。其论见、韵调、词采均臻完美,的是佳评佳咏。

    此外,各篇均用一二句话揭明题旨,诗后附以评注,交代出处来历,引述隽语别闻,增加读者的理解与兴趣,与本咏互为表里,相得益彰。王先生称曰:“这就把前人的诗论、诗话和论诗绝句结合起来,成为诗歌评论的新体例。”这也是一个行之有效值得借鉴的创新之举。

    苏先生的《论诗绝句》发表以来,广有影响。1980年香港《文汇报》开辟专栏予以连载,甚受欢迎;王先生《苏仲翔<论诗绝句>跋》刊登于1982年《光明日报·文学遗产》,引人注目。本文谨述重温之点滴体会,抛砖引玉,祈与读者诸君共相欣赏探索。

    (刊载《温州日报》2019年1月6日第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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