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读了斯声先生的《云轩诗词曲联选粹》（下面简称《选粹》），我好似徜徉在繁富华赡的诗词曲联的艺苑中流连忘返。每读佳句，不觉击节称赏。《选粹》作品之多，题材之广，形式之多样，艺术手法之丰富多彩，就我所见，似乎尚无先例。
斯声先生堪称温州才子，他多才多艺，不仅工诗词，而且擅长书画。在中国历史上，在传统文人中，出现过不少著名的多才多艺的才子。斯声先生与他们可谓一脉相承。我想，才子应该作为中国特有的才子文化。作为中国传统文化的才子文化，应该成为文化基因传承下去。可惜，现今堪称真正的才子如凤毛麟角，惟其如此，斯声先生就尤为难得。
斯声先生又是一位学富五车的学者。他的巨著《中国古典文学作品精讲》，对古典经典作品擘肌分理，细致解读诠释，表现了深厚的古典文学学养和非凡的艺术感受力和鉴赏力。如今读了《选粹》，我才体悟到，正因为斯声有丰富的创作实践，深谙创作之三昧，备尝创作之甘苦，他才能如此真切体微地诠释经典作品。
《选粹》最为引人注目的是它的内容十分丰富多彩。它分“词苑”、“联圃”、“曲笺”、“诗薮”、“箴语”五类。而每一类又根据题材分为若干辑。如“诗薮”就分为“时代啸歌”、“江山韵记”、“东瓯风土”、“史海探骊”、“人伦留迹”、“缅怀志庆”、“咏物兴感”、“人生百态”、“题画诗串”、“咏余之咏”十辑。仅从“诗薮”这一类所分的辑，可知本书的内容是何等广泛了。诗人笔触所及，几乎囊括了我们所能想到的所有领域。诗人虽然已届耄耋之年，可是从他的诗中，我们看到的却是诗人那一颗年轻的心，是的，一位老人却有着年轻的心。因为只有拥有年轻的心，才能如此热爱生活，才能对生活中的一切都那么感兴趣。正因为诗人热爱生活，所以才如此关注国计民生，国内外的重大事件都在他的诗中得到表现。如表现与非典作斗争的《抗非伏魔》、为汶川地震死难同胞致哀的《国殇——三分钟默哀》、表现北京奥运会的《圆梦•梦圆•圆梦十四韵》、赞美上海世博会的《上海世博赞组歌》（十六首）等。而在《满江红•长缨缚洪魔》中，诗人把抗洪斗争写得惊心动魄，气势冲天：
暴雨浇头，滔天浪、洪峰告紧。魔焰炽、外洪内涝，百年险汛！武汉城乡成泽国，九江堤决田园泯。抢高楼、牛豕尽沉江，随涛滚。
吹号角，民心振，承禹导，行拦鲧。“汛情即命令”，人存堤峻。公仆救民攀枥槿，三军除蜮天庭震。旌旗扬、长戟战三江，洪魔遁！
较之古典诗词中的豪放派，诗人词中的豪情壮烈、气势恢宏显然超过了前者。
诗人还为当代人物画像歌唱，如《[中吕]山坡羊•邓稼先》：
蘑菇云升卷，人间惊战，“两弹元勋”稼先奠。穿虚求实本真见，志坚理明豪杰炼。弹，撼地天；人，闯天殿！
此曲非常动感地写出了两弹元勋邓稼先的风采，完成了对英雄形象的塑造。此外还有歌颂孔繁森和袁隆平的《[正 宫]叨叨令•孔繁森》和《[中吕]朝天子•袁隆平》等等。诗人还为运动员写真，如《望梅花•体操王子李宁》、《抛球乐•乒乓常胜军邓亚萍》等，在《人月圆•乒乓常胜中国团》一词中，诗人写道：
地球村里鸟巢筑，奇迹出无穷。届届竞技，每每卫冕， 促世登峰。
小球震世，喜盈莽野，乐鼓冬冬。更高更强，奥运神通。
这是四年前北京奥运会期间写的，好像是为今年伦敦奥运会写的。而写林丹的词《双韵子•羽坛儒将风神林丹》，更是形神兼备：
双眉俊峭，英姿绰绰，风雅儒将。闯关斩酋频频，超技艺，高风尚。
长球抽，短球吊，加猛剂、手手漂亮。摇天旋地称奇，辉煌日、英伦创。
诗人不仅写明星级的名人，而且还写籍籍无名的普通劳动者。例如他把饲养员、护林员、邮递员等寻常人物，写进典雅的旧体诗中。且看《饲养员》一诗：
大妈痴想惹人嗤，不抱儿孙当猪姨。
地冻雪铺高树伏，栏寒猪冷短袄披；
嗷嗷幼崽勤哺食，奄奄病猪急投医。
岂可猪娃当子养？爱关人畜不分离。
难得的是此诗既诙谐幽默，富有生活气息，又不失典雅的风格。
旧体诗词是中国古老的诗歌形式，斯声先生用这种古老的诗歌形式来表现当代充满现代气息的生活，在古老的旧体诗词中体现了时代精神。这种创作尝试取得了可贵的成功，为旧体诗词的创作提供了宝贵的经验。
斯声先生写的是旧体诗、词、曲，自然必须遵循其创作规律，尤其要尊重和继承中国诗歌传统。众所周知，旧体诗词源自古典诗词，中国古典诗歌有兴、观、群、怨的传统，表现了诗歌的社会教育作用。斯声的诗正继承了中国古典诗歌的这种优良传统。他的大量诗词歌颂了社会上的美好事物和现象（如《千秋乐•温州学子》赞美温州“学子莘莘竞，瓯越泱泱盛”的文化胜景气象。）；但也不放过对恶人和丑恶现象的讽刺和鞭挞，表现了高度的社会责任感。他在《“社会蠹虫”刺（组曲）》的小序中说：“据报载，近年来社会上伤天害理之坏事、惨事频发，应当揭露，应受谴责。现特选数事，以诗语出之，以便社会批判，达到美人伦、正风气之目的。”“美人伦、正风气”，说得多好！这正是斯声的诗歌观。他要用他的生花梦笔，赞美人间一切美好的事物；又要用他的如戟之笔，刺向世上所有的腐恶丑类。如《[南吕]骂玉郎•逆子刺生母》：
单身妈妈遗腹子，为母百般慈。一场口角逆儿志，小皇帝，举刀子，将娘刺！
又如《[双调]落梅风•淫妻杀夫》：
娇妻纳，祸根扎。出墙红杏让夫察，平静港湾常闹架，离婚未遂将夫杀！
前曲在批判儿子的忤逆罪行的同时，用对比的手法，写出母亲的溺爱是造成悲剧的根源。后曲写的不仅是社会新闻，而是世风人性的沉沦。
中国古代诗人常以诗词抒发个人的胸襟情怀。旧体诗词也常被作为诗人情感的载体。有些著名的当代诗人，以新诗蜚声诗坛，但当他们抒发个人情感时，却偏偏选择旧体诗词。如著名的新诗诗人何其芳、臧克家、辛笛都写得一手好旧体诗词。斯声先生同样也以旧体诗抒发情怀。如《艳日登高》：
融融艳日照晴空，拾级登高访古松。
涧水潺潺迎客曲，鸟音啭啭语衰翁。
当年误入凡尘网，暮岁方端靖节盅。
紫阁凌霄留倩影，且传子侄去寻踪。
这是诗人在登高后偶生出世之念。靖节指陶渊明，东晋时的隐士。“紫阁”指仙人或隐士所居之处。晋代陆云的《喜霁赋》云：“改望舒之离毕兮，曜六龙於紫阁。” 唐代张籍《寄紫阁隐者》诗：“紫阁气沉沉，先生住处深。”如果说此诗颇有道家出世的意味，那么下面这首《皓翁唱晚》则完全是积极入世的：
物换星移逾四秩，乾坤风雨鬓毛衰。
朝阳璀璨逗人喜，落日缤纷驱祸哀。
心坎播凝长庆种，寿山挺立不凋槐。
奋蹄伏骥驰千里，更望重端吉庆杯。
此诗乐观向上，虽然“鬓毛衰”，却不知老之将至，有的是“落日缤纷驱祸哀”的豁达，没有“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伤感。诗人以“寿山挺立不凋槐”自况，更以“奋蹄伏骥驰千里”自勉。这里用了曹操“老骥伏骥，志在千里”诗句的典故。
对诗歌传统的尊重，还应该对诗歌传统形式的尊重。中国古典诗歌，其中近体诗、词、曲必须讲究格律。我见过不少当代人写的所谓旧体诗，根本不讲格律，有的人甚至不知格律为何物，这样的诗不能算旧体诗，只能算顺口溜。而斯声所写的旧体诗则是严格恪守格律的。譬如押韵，按照《佩文韵府》的规定，“东”和“冬”是不押韵的。而在新诗中则完全是押韵的。所以，如果写的是规范的旧体诗，就必须按照《佩文韵府》的规定押韵，否则就不合格律。当然，格律太严，有时也会束缚思想，影响诗歌的活泛灵动，所以，在一定程度上作一些突破也是必需的。在这一点上，斯声的做法颇为聪明，当他要尽情抒发情感，不得不突破格律时，他会选择相对自由的古风的形式；而有时为了内容的需要，必须突破严格的押韵限制，他就会特意注明“新韵”，如《喜收五十年前旧照后》、《多宝塔真宝》等。词和曲也都有严格的格律，当他要突破时，就用“自度曲”的形式，如《自度曲•晴日初访城南白鹿洲公园》。我认为这种做法值得提倡，既尊重了旧体诗词必须协律的规则，又保证了突破格律的自由空间。除了押韵外，诗的格律中，还包括对仗和用典。诗人在这些方面也是非常到位的。如《佛顶山索道上》：
索道凭窗眺，目联万里天；
远山雄若虎，近海卷如莲；
冉冉穿云燕，翩翩逐浪船；
妙华慧炬寺，渔舍绕炊烟。
这是一首五律。颔联和颈联对仗都非常工整，颔联“远山”对“近海”，“雄若虎”对“卷如莲”，不仅对仗工整，而且非常形象。颈联对仗也相当工整，而且叠词的运用，使燕和船都富有动感。斯声先生淹通诗书，博闻强记，故而在运用典故上，可谓信手拈来，皆成文章，真是得心应手，熨帖自然。在上面所引的《满江红•长缨缚洪魔》中，“承禹导，行拦鲧”两句就是用了大禹治水的典故。大禹是用引导的方法治水，厥功至伟；而其父鲧则是用堵的办法导致治水失败，为天帝所杀。以抗洪斗争为题材的词用这样的典故真是再贴切不过了。又如散曲《[中吕]满庭芳•咏剡溪》：
剡溪何处？越州故地，天姥泉垂。流虽短景物奇，文脉祁祁。谢客李杜留履迹，右军父子墓松遗。珠茶贵，丝弦沁肺，竟然乐垂涕！
这首曲所写的剡溪，乃是古代好几位诗人、书法家流连盘桓之地。所以运用谢灵运、王羲之、王献之父子、李白和杜甫的典故就很自然了。斯声的七绝写得清新不俗。对于梅花，古往今来无数诗人竞相歌咏，很难出新；然而，斯声却写出新意：
北风盈袖南坡走,静听梅丛竞放声；
疏影寒枝香瓣展,恰如雪浪万千顷。
——《林梅》
此诗的“诗眼”为“静听梅丛竞放声”，诗人赏梅，居然细致到能听到梅花开放的声音。极言诗人对梅花的钟爱和呵护。第三句“疏影寒枝香瓣展”暗用林和靖“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诗句的典故。
在旧体诗的创作中，除了律诗、绝句、古风外，斯声还多次运用了排律的形式。排律又称长律，是律诗的铺展延长，除首尾句外，中间各联均须讲究平仄、押韵和对仗。1999年4月，为歌颂温州解放五十大庆，斯声创作了排律《奔驰大康二十韵》，“当年渡水舢舟过，今日登程铁鸟航。/呼啸长龙腾细雾，崔嵬巨舸走重洋。”生动形象地讴歌了温州五十年来的沧桑巨变。
除了以上所说的格律诗外，斯声还写了一些所谓的“游戏诗”。如鹤顶诗《戊寅寻根》、集名诗《十二峰雅吟》、连环体《雁山入画》，还有顶真格《送吾孙入高等学府深造——临别寄语、入学祝辞》。而据我所知，还有一种名为“辘轳体诗”，年轻时，我也曾写过。中国的格律诗原本就具有文字游戏的性质，这些“游戏诗”更增添了诗的魅力。感谢斯声先生向我们展示了如此多姿多彩、不同形式的诗歌，使我们眼花缭乱，渐入诗苑佳境，乃至沉醉不知归路了。
我们知道，新诗源自外国翻译诗。而旧体诗词源远流长，继承了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据不完全统计，全国写旧体诗的人超过了写新诗的人。2010年5月31日，中华诗词学会在北京召开第三次全国会员代表大会。截止那年6月23日，中华诗词学会有个人会员18562名，团体会员260个。这些数字令人振奋，尤其使人高兴的是许多年轻人都加入了旧体诗词的写作队伍。这说明旧体诗词具有很强的生命力，在我们这个泱泱诗国里，旧体诗词将与新诗并存，不断地、健康地发展。斯声先生的这部《选粹》，堪称旧体诗词曲的精品，可以作为年轻人学习的范本。斯声先生不顾年迈体弱，表现惊人的精力，挥洒过人的才情，终于向读者奉献如此精美的诗篇，我深为感动，特向他致以由衷的敬意。
写于2012年8月27日北京芳城园寓所
（刘士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曾任全国当代文学研究室副主任、现任《诗探索杂志》编委、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当代著名文学评论家。）
（刘士杰/文 温州都市报20121209/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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